我不敢想象,老兩口徒步百裏看兒子的情景;更不敢想象,老兩口是怎麼挨家挨戶討要這麼多的饅頭!最讓我心痛的是,怕兒子一時吃不完再壞了,他們一人拉車,一人在車上晾饅頭。

其實他們哪知道勞改農場的飯菜量,這裏的一個“杠子饃”就有一斤重。這麻袋裏裝的不是饅頭啊,分明是一顆鮮活的心,一顆父母心!它刺痛著我的眼睛,更刺痛著我的靈魂!這時,我耳邊傳來一句撕心裂肺的嘶喊:“爹,娘,我改!”那是太康犯人在爹娘來看望他期間說的唯一的一句話,那簡短的四個字響徹天際,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不要抱怨父母不夠關心自己,他們有他們的苦衷;不要抱怨父母沒有給我們豐足的衣食,他們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父母從沒有忘記我們的存在,我們是他們心頭的肉,是他們一生的牽掛。

過年

天氣愈來愈冷了,空中不時飄灑著幾片鵝毛般的雪花。每天忙忙碌碌的,一晃竟到了過年的時候了。也好,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回老家陪陪父親喝喝酒了。

我特地給父親買了兩瓶洋酒。父親愛酒,但一輩子都隻喝些自釀的米酒,那酒寡淡寡淡的,沒什麼酒味,不過是哄哄自己的嘴巴罷了。即便如此,母親怕他年事已高,不勝酒力,遂限定他每餐隻準喝一杯。父親拗不過母親,但又貪杯,便每每趁舀酒的機會大抿一口。那滿滿的一杯酒一抿便下去了,父親理所當然還要加滿,因此實際上,父親每餐都要喝一杯半的樣子。有時在酒缸邊抿酒被母親看到,母親免不了要說上幾句,父親便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羞愧地笑笑。

父親每每盼我回去陪他喝酒,因為隻有此時,他才可以暢快地喝,母親也不會嘮叨什麼,聽憑我們父子倆大吃大喝。然而,我真正陪父親喝酒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出國後,這種機會就更少了。不過,每年我都會向父親許諾:“今年過年,我一定陪你喝酒!”眼看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年別的活動我啥也不幹,就是想陪父親喝喝酒。沒什麼可猶豫的了,買張機票,一箭回來了。

父親真老了。聽說我要回來,白發蒼蒼的他一大早起來,硬是擠上那輛最早的公共汽車,趕到縣城火車站來接我。遠遠地我就看到了父親,那麼冷的天,他棉衣都忘了穿,卻伸長脖子在風雪的天空下瞪著渾濁的老眼東張西望。我快走到他的身邊了,他還在焦急而忘情地找我。我望著像枯老的樹樁一樣的父親,鼻子一酸,輕輕地說:“父親,我回來了。”父親扭頭一見我,顯得十分生疏地繼續四周張望,我不知道他在找什麼。過了好一陣子,父親喉嚨響了一下,悶悶地說:“就你一個人回來?”“嗯。”我突然明白父親在找什麼了:父親年年期盼我帶自己的另一半回去,可是我又讓他失望了。父親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下雪了,過年了。”

一到家,母親早已忙開了。我把兩瓶洋酒鄭重其事地塞到父親皸裂粗大的手中,父親把酒瓶上的洋文細細地端詳了一番,然後走進屋裏,把它們藏了起來。出來時,父親扛著滿滿的一缸酒,說:“今天咱們就喝家裏的酒。”“行,行。”我連忙說。送他的洋酒本來就是讓他以後慢慢喝的。

雪花三三兩兩地下,漫不經心的樣子。風雖然冷,卻是淺淺的。屋後的平台上,一張木桌、一缸老酒、幾碟下酒菜。我坐在空曠的天空下,陪父親慢慢喝著老酒,鄰居的狗在我們的腳下晃來晃去。我說:“年初我就盤算著,過年的時候一定回來陪你喝幾盅。”“嗯。”父親應了—聲,把滿滿的一杯酒喝了下去,我趕緊為他斟滿。

記得有回出差,路過家門,我陪父親好好地喝了一回酒。那是傍晚時分,薄薄的夕陽淡淡地照在身上,我們倆沒有多餘的話,隻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酒。陪父親喝酒,感覺真好啊。

可是今天,沒有陽光,隻有雪花,以及不時從遠遠的地方傳來的鞭炮聲。這時,父親突然抬頭,怔怔地望著我,說:“你出國也有五六年了吧?”“沒有,不到三年。”“你答應過,過年的時候就回來陪我喝酒。”“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答應過,過年的時候把媳婦也帶回來。”我一時語塞。父親說:“你答應過,無論出國,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你都會想辦法回來看我。”我喉嚨猛地一哽,叫了一聲“父親”。這時,我聽到身後有輕微的抽泣,扭頭,竟是靠在門檻邊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