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好好念書,上大學,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我父親是個啞巴的小村子!這是當時我最大的願望。我不知道哥哥們是如何相繼成了家,不知道父親的豆腐坊裏又換了幾根新磨杆,不知道冬來夏至那磨得沒了沿鋒的銅鈴鐺響過多少村村寨寨……隻知道仇恨般地對待自己,發瘋地讀書。

我終於考上了大學,父親特地穿上了一件新縫製的藍褂子,坐在傍晚的燈下,表情喜悅而鄭重地把一堆還殘留著豆腐味兒的鈔票送到我手上,嘴裏哇啦哇啦不停地“說”著。我茫然地聽著他的熱切和驕傲,茫然地看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去“通知”親戚、鄰居。當我看到他領著二叔和哥哥們把他精心飼養了兩年的大肥豬拉出來宰殺掉,請遍父老鄉親慶賀我上大學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碰到了我堅硬的心弦,我哭了。吃飯的時候,我當著大夥兒的麵給爸爸夾上幾塊豬肉,我流著眼淚叫著:“爸,爸,您吃肉。”父親聽不到,但他知道了我的意思,眼睛放出從未有過的光亮,淚水和著高粱酒大口地喝下。我的父親,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臉那麼紅,腰杆兒那麼直,手語打得那麼瀟灑!要知道,十八年裏,他見過幾次我對著他喊“爸爸”的口型?父親繼續辛苦地做著豆腐,用帶著淡淡豆腐味兒的鈔票供我讀完大學。1996年,我畢業分配到了距我鄉下老家40華裏的鐵嶺。

安頓好一切以後,我去接一直單獨生活的父親來城裏享受女兒遲來的親情,可就在我坐著出租車回鄉的途中,我遭遇了車禍。

出事後的一切是大嫂告訴我的:過路人中有人認出我是老塗家的三丫頭,於是腿腳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來了,看著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團,亂了陣腳。最後趕來的父親撥開人群,抱起已被人們斷定必死無疑的我,攔住路旁一輛大汽車。他用肩扛著我的身體,騰出手來從衣袋裏摸出一大把賣豆腐的零錢塞到百j 機手裏,然後不停地畫著十字,請求司機把我送到醫院搶救。嫂子說,她從來沒見過懦弱的父親那樣堅強而有力量!

在認真清理完傷口之後,醫生讓我轉院,並暗示大哥二哥,準備後事吧,因為當時的我,幾乎量不到血壓,腦袋被撞得像個癟葫蘆。

父親扯碎了大哥絕望之間為我買來的壽衣,指著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搖搖手,閉閉眼,大哥終於忍不住哭了。父親的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哭,我都沒哭,你們更不要哭。你妹妹不會死的,她才二十多歲,她一定行的,我們一定能救活她!”

醫生仍然表示無能為力,他讓大哥對父親說:“這姑娘沒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很多的錢,就算花了很多錢,也不一定能行。”

父親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馬上站起來,指指我,高高地揚揚手,再做著種地、喂豬、割草、推磨杆的姿勢,然後掏出已經掏空的衣袋兒,再伸出兩隻手反反正正地比劃著,那意思是說:“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女兒,我女兒有出息,了不起,你們一定要救她!我會掙錢交醫藥費的,我會喂豬、種地、做豆腐,我有錢,我現在就有四千塊錢。”

醫生握住他的手,搖搖頭,表示這四千塊錢是遠遠不夠的。父親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緊緊握住拳頭,表示:“我還有他們,我們一起努力,我們能做到。”見醫生不語,他又指指屋頂,低頭跺跺腳,把雙手合起來放在頭右側,閉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賣,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我女兒活過來。”又指指醫生的心口,把雙手放平,表示:“醫生,請您放心,我們不會賴賬的。錢,我們會想辦法。”

大哥把手語哭著翻譯給醫生。不等譯完,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生已經潸然淚下!

偉大的父愛,不僅支撐著我的生命,也支撐起醫生搶救我的信心和決心。我被推上了手術台。

父親守在手術室外,他不安地在走廊裏來回走動,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卻在守候的十幾個小時裏起了滿嘴大泡!他不停地混亂地做出拜佛、祈求天主的動作,懇求上蒼給女兒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