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驚訝地問:“他真是你的父親嗎?”我說是。我回答得那樣響亮,因為我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理解父親,感激父親,敬重父親並抱愧於父親。我明白了父親為何在白天睡覺了,他與我一樣晝伏夜出。可我深夜沉迷於寫作,竟從未留意父親的房間沒有鼾聲!
我隨父親來到更衣室。父親從那個浴客手裏接過3塊錢,喜滋滋地告訴我,這裏是鬧區,浴室整夜開放,生意很好,他已攢了一千多塊了,“我想幫你早點把房債還上。”
在一旁遞毛巾的老大爺對我說:“你就是小尤啊?你爸為讓你寫好文章、睡好覺,白天就在這些客座上躺一躺,唉,都是為兒為女喲……”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浴池。父親撇下老李頭,不放心地追了進來。父親問:“孩子,想啥呢?”我說:“我想為您擦一次背。”話未說完,就已鼻酸眼熱,濕濕的液體借著水蒸氣的掩護蒙上眼睛。
“好吧,咱爺倆互相擦擦。你小時候經常幫我擦背呢。”
父親以享受的表情躺了下來,我的雙手朝聖般拂過父親條條隆起的胸骨,猶如走過一道道愛的山岡。
一天分白晝與夜晚,但父愛卻非如此。它不會因為夜幕降臨而放棄對孩子的愛,相反卻在夜晚繼續奉獻著自己的能量。此情此景,人何以堪?沒有休眠的父愛,永不停止的父愛,我們承受了太多的恩情。令人可敬的父親,請稍微停頓一下,接受我們的一絲報答吧!
父與女
為翻尋一件秋衣,無意中又在箱底看到了那條圍巾,那是用黑色絨繩結成的,編織著寬寬的條紋。在這素樸的毛織物裏,編織著我終生難忘的故事。
是十多年前了,一個風雪漫天的日子,父親自故鄉趕來學校看我。
他著了件灰綢的皮袍,衰老的目光,自玳瑁邊的鏡片後濾過,直似秋暮夕陽那般溫暖、柔和,卻充滿了感傷意味。他一手提了個衣包,另一隻手中呢,是一隻白木製的點心盒,上麵糊了土紅的貼紙,一看便知是家鄉的出品。
那寬敞的會客室,在這大雪的黃昏,是如此冷落,隻有屋角的長椅上,並坐著家政係的儀和她的男友。他們在寫意地輕彈著吉他,低聲吟唱之餘,時而飄來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們父女。父親微微佝僂著身子,頻頻拂拭著衣領、肩頭殘留的雪花說:“自從古城淪陷,不知情形如何,我和你母親時刻記掛著你,隻是火車一直不通。我真埋怨自己,當年隻埋頭讀些老古書,自行車都不會騎。不然,阿筠,爸爸會騎自行車來看你的啊!”
外麵仍然飄著雪,將窗外鬆柏漸漸砌成一座座銀色的尖塔,那細弱樹枝,似又不勝負荷,時有大團的積雪,飛落上空階。隨著那蒼老的聲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圖畫——一個老人,佝僂著背脊,艱難而吃力地,在凝凍了的雪地上,一步一滑地踏著一輛殘舊的自行車。六十二歲的父親,竟想踏自行車走六百裏的路來看我……我隻呆呆地偏仰著臉,凝望著那玳瑁鏡架後夕陽般的溫暖、柔和、感傷的目光,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但一滴淚,卻悄悄地自眼角滲了出來。
父親自衣包中取出我最愛讀的《飲冰室文集》和母親為我手縫的花條絨襯衣,他轉身又解開那點心盒上的細繩,裏麵,是故鄉的名產——蜂糕。
“你母親說,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他拿起一塊,放在我的麵前,又擺到我的手上。嗬,那被煙蒂頭熏染得微黃的衰老的手指,此刻似乎還在我的眼前晃動。
當時,也許是我的虛榮造成了我的靦腆吧,在那衣著入時、舉止瀟灑的兩個男女同學注視下,對著這故鄉土物,好像有什麼哽在喉頭,竟無法吞咽,隻窘迫得漲紅了臉。叮咚的吉他正奏出一支《南洋之夜》,婉美的曲子譜出的異國情調,又怎樣揶揄著那一盒鄉土味的蜂糕,又怎樣地揶揄著人間最樸實、真摯的父愛嗬!
天色漸漸地昏暗了,我終於拾起那隻“原封沒動的”點心盒,隻和父親說了—句:
“我拿回宿舍留著慢慢吃吧,天快黑了,我去拿書包,順便請個假到旅舍去看母親!”
到了旅舍,母親正在窗前等待著我們。我絮絮地向母親訴說著學校的生活,父親在一旁翻看著我書包裏的書稿,好像希望憑借了它們,來了解這逐漸變得古怪而陌生的女兒。
半晌,父親放下了書,吸了一口煙,他囁嚅著似乎要說什麼話,卻又在遲疑著:
“阿筠,你在同學中間,也有什麼比較好的朋友嗎?我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