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夏言如此絲絲入扣的分析,李春芳也不禁皺起了眉頭:“我當時聽著也覺得匪夷所思,但他自家也直認所奏不虛……”
“還有更蹊蹺之處!”夏言接著說:“皇上不也說了,他是於宮門落鎖之後才將奏疏投遞大內的麼?官員奏疏理應經通政使司登記之後送入司禮監,宮裏的人誰敢違背朝廷規製祖宗家法接他的本子?難道他連這點規矩都不懂,或是連半日一日都等不得麼?”
“想必是對陳老夫子去年勸阻他上疏一事恨意難平,如今他想借著彈劾陳老夫子攻訐新政,以期在士林之中留有清名。哼,這個陸樹德,真真跟高胡子楊慎他們那幫迂夫子是一個德行,為了自家的那點名聲,連皇上的威嚴和朝局的安穩都不要了!”
夏言說:“陸樹德我見過兩次,他的文章陳老夫子也讓我看過幾篇,此人迂腐倒也不假,若說他要借著彈劾陳老夫子攻訐新政,以求直名,怕也未必如此。若真要搏個忠名,何不直接上疏勸諫吾皇,卻要這般曲徑通幽,反為士林清流所不齒?”
李春芳看了一眼值房的門,確信沒有官員和書辦在外麵之後,才壓低了聲音說:“好我的公謹兄哎,你道批龍鱗的事是任誰都敢做的?做餓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或許不難,但要做剖心以示忠誠的比幹卻非易事。那陸樹德既身為翰林史官,豈能不知曆朝曆代隻有誅九族,獨我大明可有誅十族!”
“這便是最讓人覺得蹊蹺之處了!”夏言說:“旁人不敢,那陸樹德可不一定!你不記得去年他便上疏要彈劾戶部馬部堂?許他升知府他也不肯,說是還要在翰林院做學問,誰信他!不過是嫌辱沒斯文而已!象這樣的迂秀才,你道他什麼事體做不出來?或許他還當也隻這樣,才能青史留名呢!”
李春芳還是有些疑惑,說:“也該不至如此吧!文死諫也隻是說說而已,誰還能當真的!楊慎當年那樣執拗,不過在蠻夷之地待了一十八年,還不是一道恩旨就趕緊回朝,再也不說那‘杖節死義’這樣的混話了,叩頭謝恩才是正經!”
夏言見他還是不開竅,不禁有些生氣了:“楊慎是楊慎,一十八年前他還隻是翰林院的編修,如今已是禮部侍郎,自然再也沒有當年的意氣風骨!但那陸樹德卻還是楊慎當年那般血氣方剛的年紀!你若還是不信,想想他怎會拜在陳老夫子的門下吧!”
李春芳這下終於明白了,點點頭說:“你不說我倒給忘了,這陸樹德風骨確實不俗,方才及第出仕,就做出那等驚世孩俗之事,官場一片嘩然,士林無不稱頌。”說著說著,他又犯了嘴碎的毛病:“我還記得嚴嵩那個奸臣當年也如今日陳老夫子一般氣得吐血,發狠要策動門生故吏彈劾那個目無師長的狂生,還多虧你這首揆(內閣首輔)居中調停,那陸樹德方能入翰林院為庶吉士。說起來,你還是他的大恩人呢!”
或許是都已經到了不時就會“想當年”的年歲,夏言沒有再次責怪他瑣碎,而是感慨地說:“我也不過憐其才學嘉其風骨而已。也要怪那嚴分宜(嚴嵩為江西分宜人,時人或以“嚴分宜”相稱。另注:這本為尊稱,夏言雖與他有深仇大恨,但其修身持禮,故不象李春芳那樣直呼其名。)狹隘器小,一科三鼎甲,狀元、榜眼照例直入翰林院任編修,緊隨其後的探花卻館選未過,連個庶吉士都當不上,這怎麼也說不過去吧?士林清流罵他嚴分宜挾私憤倒也其次,連我等這些柄國之臣也該被罵顢頇失職,褻瀆國家名器了。”感慨一番之後,他將話題又拉回到了原路:“嚴嵩當年已是禮部尚書,還兼著翰林院掌院學士,憑著一手好青詞入閣拜相隻在旦夕之間;陳老夫子不過一國子監祭酒,以其年歲及聖眷,前程大概也有限了,陸樹德為何舍嚴附陳?你道他還是那種膽小怕事貪戀棧位之人嗎?”
“那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其實夏言隨著自己的思路分析下去,漸漸心中已若隱若現地想到了什麼,但身為人臣,便不該妄測聖意,他敷衍道:“究竟為何,我一時也想不清楚,隻是覺得蹊蹺而已。”
“那是否還讓門下上疏參那個陸樹德?”
夏言想了想說:“參還是要參的,畢竟陳老夫子與你我都有半師的情分,隻是也不必太過張揚,胡亂點幾個五品以下的門生上兩道疏應個景。唉,真真不曉得那陸樹德是做何之想,看今日朝堂之上一幹大臣無不憤慨的樣子,日後莫說是立足官場,能否全身而退也未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