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君不密則失臣(2 / 2)

呂芳這話倒讓朱厚熜不明白了,有明一代,無論是權閹亂政,還是奸相柄國,朝野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氣在,關鍵還是因為有薪火相傳,代代不熄的士林風骨,而最有風骨的,還是那些陶冶於理學心學並身體力行之的士子清流。他忙問道:“士林清流於昌明禮儀教化,維護朝廷綱常大有裨益,你卻為何覺得這些人非治國之才呢?

“回主子,這種人講究操守,能潔身自好,不肯趨炎附勢,與奸佞之臣沆瀣一氣;但慮事行事拘泥禮教,不懂變通,一味尋章摘句,穿鑿附會,不敢革故鼎新,勇創新局。最最可恨的是,他們眼中第一是個人名器,其次才是君父社稷,便是不敢誹謗君父以博取直名,也是好名而無實,除了空發議論,擾亂視聽之外,於國於民更無他用。便以那狂生陸樹德來說,他出自寒門,中舉乃至出仕為官以後也不許鄉人寄田(注2)其下,論說官紳一體納糧跟他毫無關係,反是得了新政頗多好處,他自家也直認這一點,但卻還是囿於禮教,要與主子為難,這等迂腐之士怎能與主子同心同德,共擔國是?”

其實呂芳也與那陸樹德並無私怨,相反在昨夜與之交談之後,心中還隱隱對這個有良知又有才華的青年官員產生了一絲憐憫之意,但所謂風起於清萍之末,陸樹德在青年官員及士林清流中名望不低,其影響力也非當日煽動舉子罷考的何心隱、初幼嘉等人可比,他挑頭上疏抗議新政,勢必會在士林中引起更大的反響,形成一股攻訐新政的強大聲浪,如此一來,非但擾亂了朝局,使得新政再也無法順利推行下去,甚至主子的天位也堪憂,所以他才拋棄了心中那絲悲憫惜才之情,發出了“芝蘭當道,不得不除”的感慨。

但為了主子的聖名,如何除去這株當道的“芝蘭”卻讓他很費了一番心思,罷官削籍,廷杖充軍,甚至抄家滅族都是下策,因為這或許就是陸樹德所想要的,這等人最是好名,既敢上疏批龍鱗,就打量著要以死換名。若是身受廷杖或是死於皇命,那便是成全了他——為抗諫而死,天下士林會把他陸樹德視為英雄;煌煌史冊,後人也會把他塑造成逢龍比幹那樣的忠臣諍子。與此同時,不但會引起文官集團和士林清流的強烈反彈,千秋萬代之後,主子也會落下個“暴戾之君”的名聲……

還是陸樹德那份自作聰明,要為恩師洗脫罪責的奏疏提醒了呂芳:你陸樹德不就是怕皇上不能明斷是非,連累了你的恩師嗎?這樣的居心本就非人臣所應有;而且,這是否是你與你那號稱一代大儒的恩師的陰謀,由你先行上疏窺測風向,若是觸怒龍顏,將你下獄問罪,你的恩師便策動門生和士子集體上疏為你聲援為你抗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分進合擊,那些當道大僚們黨爭之時不都是這樣安排的嗎?

於是就有了今日早朝上的那一幕。

效果是出奇的好,結果更是可想而知:陸樹德背著“忤逆劾師”的罪名身敗名裂,士林清流為了維護師道尊嚴,無不視之為大逆不道的異端,他再抗辯也無人理睬;陳以勤背著“逢迎君上助推亂政”的罪名被氣得吐血,他門下那幫士子即便是為了維護恩師的清譽,也斷然不會再說新政的半個“不”字——否則便是同情陸樹德那個逆徒,也將會象他那樣為士林所不齒,師生倫常大義當前,新政孰是孰非也就無人再去理會了。這與去年主子為了順利推行新政,將原本被逐出廟堂的尊禮派赦免還朝,讓朝臣再次陷入“尊禮”和“議禮”之爭而無暇顧及新政對錯是一個道理。

呂芳的這些心思不瞞皇上也不敢瞞皇上,此刻聽了他的話,朱厚熜歎了一口氣,說:“話雖如此,做那‘誅心’之論終非仁君所為啊……”

注1:館選、庶吉士——明永樂後,新科進士經翰林院組織的專門考試,即“館選”,合格後成為庶吉士,不授官職,在翰林院學習三年,三年期滿,成績優秀者留在翰林院任職,次一等充任給事中、禦史等,稱為“散館”。明英宗天順年間之後,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禮部尚書、侍郎也須由翰林出身,因此庶吉士雖較同年晚三年才授予官職,卻處於相當優越的地位,被人們視為“儲相”。

注2:寄田——一些小地主和自耕農為了偷逃國稅,自願將田地交給享受免稅政策的勳貴和官紳管理,農戶變成無田戶就不用交稅,隻給勳貴和官紳交納低於國稅的田租,相得益彰,是明朝國家財政收入損失的主要原因。可參見說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