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嚴世蕃心存疑惑卻又不敢表露出來的難受樣子,嚴嵩便說:“曆朝曆代垂拱九重的人主最怕的是什麼?還不是那些能號令百官挾持朝廷以對抗皇權威嚴的權相麼?我朝太祖高皇帝廢除在華夏已沿襲千年的宰相製度,也是為了自操權柄,厲行一君獨治。其後設立‘春、夏、秋、冬’四輔官,設殿閣大學士;至成祖文皇帝設內閣,也不過是協助皇上處置政務而已。不過英宗之後幾位先帝多優遊怠廢,才將國事政務盡付之於內閣與司禮監。司禮監乃是皇上身邊的一條狗,別看那些權閹得勢之時氣焰熏天,隻要主子不喜歡了,他們便連條狗都不如。武宗正德帝之時寵信‘八虎’,‘八虎’之首劉瑾把持朝政,掌控內閣,**朝臣,時人稱之為‘立皇帝’,內閣首輔焦芳稱‘千歲’而不名,其勢何等之盛!正德帝於豹房宴飲作樂之餘傳出一紙二指寬手劄,立時淩遲處死。為父看來,對於這種閹奴禮敬之並提防之即可,隻要伺候好了皇上,可不必管他。
“內閣雖無相名,實有相職;雖有相職,實無相權;雖無相權,實有相責;內閣首輔已儼然漢唐宰輔,獨不居丞相名耳。你也出仕十數年之久,該曉得有名無實的官好做,每日到衙應卯每月支領俸祿便是;有實無名的官便難做了,尤其是內閣首輔,乃是我大明第一等難做的有實無名的官!究其原由,蓋因責權之度其實最難把握,幹得少或不敢管,皇上朝臣便指責其屍位素餐,無所作為,憲宗成化年間的首輔萬安被人稱為‘紙糊閣老’便是如此;但若是勇於任事,皇上朝臣便又要指責其專橫跋扈,奪皇上威福而自用,這種人比任事不幹的人還不為君父所喜,往往欲求善終而不得!我大明堪稱賢相之柄國大臣自仁宗宣宗兩位先帝時‘輔政三楊’而始,至孝宗弘治年間之劉健、我朝早先之楊廷和,哪個不是被革職削籍?
“如今身居九重的皇上非是那等孱弱無能之主,容不得驕橫專斷的權臣,且最是多疑善猜忌,內閣首輔稍有不當上意之處,便被斥退,以張熜、夏言那等靠逢迎上意換來的聖眷,也不免動輒得咎,三起三落。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以夏言那種脾性,總還有再次被斥退的那一天,到那個時候,皇上自然會想起你爹來!
“你道是你爹過於自傲了麼?所謂雄猜多忌之主,喜用柔媚之臣,夏言他們還都存著自家立身立名立德立言的念想,如何能保得聖眷長在!你爹卻與他們不同,平生隻信奉一條:不做山,隻做水,隨地方,就地圓。因為你爹知道,我大明隻有一座山,那便是皇上!舍此之外,不論什麼閣老什麼尚書,都隻是水,也隻能做水,自以為不是水也不想做水的人,怕是連人都不要做了!”
這些話對於嚴世蕃來說有振聾發聵的作用,他這才明白父親自前年被斥退閑置之後,為何沒有一點灰心失望的樣子,也未象其他大員一樣上疏懇請皇上恩準致仕,反而愈加勤勉任事,把組織繕抄輯錄《永樂大典》看的比當內閣首輔還要重要。但他還是有些不解,問道:“爹此前曾說過,皇上起複楊慎等尊禮派人士,意在牽製夏言。可孩兒看來,高儀楊慎等人卻無法與之抗衡,時下夏言權勢日盛一日,已有權傾朝野之相,想必會招致皇上猜忌與提防,這正是爹倒夏的大好時機,為何爹又不讚同孩兒彈劾夏言?”
“我知你想盡早扳倒夏言,助你爹重掌權柄,但你且要記住:欲速則不達!”嚴嵩說:“皇上此時斷然不會廢弛新政,便不會棄用夏言,你爹要重新出山還需待時日。”
嚴世蕃似乎還是不同意父親關於“皇上此時斷然不會廢弛新政”的判斷,遺憾地說:“若是皇上有改弦更轍之意,真不知道這天大的彩頭會被誰得了去……”
“你還以為是彩頭?索命的鋼刀而已!”嚴嵩說:“所謂月暈知風,礎潤識雨,總該有些痕跡可尋。莫說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皇上要廢弛新政,便是有,最先上疏之人也必將獲罪。嘿嘿,皇上當初為推行新政,圈禁了沂王,削了荊王的王爵;若是廢弛新政,少不得還要罷黜幾位閣老幾位尚書,難道不該有人給他們陪葬麼?說到底,皇上畢竟還要自家的麵子嘛!”
嚴世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們何不找人上道疏試他一試,成則收功,敗則收名,便是折損了一兩個小卒也值得!”
“茲事體大,若是一步踏空,便會萬劫不複,我們眼下本就不占上風,若有閃失,連個回旋的餘地都沒有,這等風險還是莫要去冒才好。”
“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隻能坐而觀望?”
嚴嵩歎了口氣,說:“唉,你畢竟還是涉世未深,還不曉得以靜製動之理,有些時候不動便是動。你平日裏不是喜歡打罵下人麼?也該當曉得打人之時,拳頭要先收回來之後,再打出去方才有力。隻有在最合適的時候擊出致命一擊,才能將人徹底打倒,令他永世不得翻身!你也莫要著急,若你爹猜的不錯,那陸樹德上疏參奏陳以勤,想必就存了要勸諫皇上廢弛新政之意,隻不過還未及上疏,便被陳以勤門下那幫迂腐書生給罵死了而已!但此事隻死一個陸樹德卻並不是個了局,自有人會幫著我們試探聖意。”他停頓了一下,說:“話也說了這半日,該出去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