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內情是不能也不必與座下這兩位尚未出仕,所以並不能體會為政之艱的青年士子細說的,顧璘先用一個堅決的手勢阻止了張居正繼續說下去,然後才說:“老夫久任封疆,撫楚多年,又焉能不知民生之艱?但眼下我大明最緊要的是克成靖難、再造中興!舍此之外,餘者皆不足為慮。江南多富庶殷實之家,且百姓身受國恩百七十年,為赴國難,便忍一時之苦也不致無法承受。”
張居正顯然對顧璘的話頗不以為然,但顧璘不想讓他插話,便加快了語速:“太嶽,你本是大才,假以時日,成就不可限量。所謂仁者愛民,你能有此心,令老夫甚感欣慰。隻是你要明白,治大國如烹小鮮,凡事且需謹慎,更要考慮周全,才不至於誤國誤民,更誤己身。譬如加征靖餉一事,便不是虐民這麼簡單。老夫冒昧問上一句,倘若由你秉政,該當如何處置?”
張居正尚未出仕,更不用說是秉國治政,隻能無言以對。但在同時,他的腦海之中突然如電石火花般的閃過一絲疑問:若說為了靖難,就必須向百姓加征靖餉的話,那麼,當今聖上為了緩解財政危局,向宗室勳貴、官紳士子征收五成的賦稅以資國用,是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呢?甚至更進一步說,聯名發布這份公啟的顧璘及湖廣省各位官員為了靖難大業,可以拋棄“立君以親”的祖宗成法,那麼,皇上為了富國強兵,推行有悖於祖宗成法的嘉靖新政,是否也並不是什麼罪惡滔天之事?若是這樣,不但靖難失去了法理依據,連同去年年初的那場舉子罷考風波,也成了對家國社稷有害無益之舉,換句話說,是聖人門徒、士林君子一直秉持、固守、揄揚的綱常倫理、春秋大義錯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疑問以及隨後引發的一連串的思考是那樣的可怕,以至於連他自己也被嚇住了,趕緊搖搖已經被攪得昏昏沉沉的腦袋,似乎要從頭腦裏趕走那些可怕的、要摧毀他全部人生價值體驗及道德準則的東西。
這個動作令顧璘和初幼嘉都會錯了意,顧璘的臉不由得沉了下來。見顧璘動怒,初幼嘉連忙嗬斥道:“太嶽,我等本是庸碌之才,學業小有所成,更在士林中薄有浮名,此皆拜先生所賜,我等不可藐視師長……”
“啊?”張居正回過神來,趕緊起身說道:“先生息怒,學生不是……不是那個意思……”見顧璘還是板著臉不應聲,他心裏更加緊張,不假思索地抓起了那份公啟,說道:“諸位大人高名在上,學生本不配受先生如此厚望,但先生有命,學生自當遵從。”說著,他走到了書案旁,抓起毛筆,在公啟的最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盡管知道他並非完全接受了自己的主張,而是礙於師命難違,顧璘還是轉怒為喜,連聲讚曰說:“好好好,你我師弟同心,何愁大計不成!”說著,他轉頭對初幼嘉說:“太嶽已經先行一步,子美你呢?”
初幼嘉大聲說:“學生惟先生馬首是瞻!”然後也起身上前,在張居正留下的空白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簽名之後,便已沒有了退路,就要同仇敵愾,竭盡全力將這件事做成,否則將有不測之禍。因此,初幼嘉又為益王朱厚燁荒淫無道提供了新的佐證:挑選秀女充掖宮闈一事已鬧得江南各州縣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民怨沸反盈天,這其實倒不算什麼,更有甚者,不單是那些良家女子在劫難逃,連秦淮河的那些賤籍樂戶也不能幸免——益王朱厚燁某日很不高興,傳令各位大臣入宮覲見。眾位大臣都以為他憂心國事,跪地請罪不迭。他卻搖頭不語,命他們退下,令眾位大臣十分困惑。後來自內廷傳下話來,曰監國所憂不是為此,而是痛心梨園子弟無一佳者,不能盛聲色之樂以慰其心,責令有司早日遴選良者充掖教坊。眾位大臣一片嘩然,卻又不敢違抗令旨,便讓教坊司日前傳下話來,著南都在籍樂戶也做好應選準備……
益王朱厚燁淫死童女一事涉及宮闈隱私,且十分不雅,顧璘及湖廣通省官員自命清正君子,自然不好大肆渲染,但初幼嘉提供的這條新的佐證卻沒有這個顧慮,而且朱厚燁身為監國親王,竟然自甘墮落,讓那些賤籍女子進宮侍奉,穢亂宮闈,這是何等荒謬而又可鄙之事!顧璘聞之喜出望外,趕緊命初幼嘉將此事補入公啟之中,待他審定之後,就要刻印或命人傳抄若幹份,在官場士林之中廣為散發,將益藩“十不可立”的那些醜聞穢跡公諸於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