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何去何從(1 / 2)

瞻拜了孝陵,何心隱、張居正和初幼嘉三人回到碼頭,何心隱修書一封給魏國公徐弘君等勳臣貴戚,言辭懇切地感謝了他們的厚情重誼,但以自己少年新進,不敢僭越禮法違背朝廷規製為由,將他們派給自己的護衛打發了回去。官船載著三位在紅塵俗世中顛沛流離的年輕士子,溯長江而上,過鎮江,從瓜州渡口進入大運河,取道揚州、高郵、淮陰,向著北方逆流而上。

由於誠意伯劉計成兼任著操江總督,負有巡視江防之責,掌握著不下十萬的水軍,何心隱一直擔心他暗中派人攔江搜查,心裏一直捏著一把汗,直到官船安然過了揚州,三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可是,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節來了,從揚州起航後,日日陰雨綿綿,沙沙的雨點日夜不停地敲打在船篷上,發出單調乏味的聲音。由於漫天都彌漫著水氣,天空也變得慘淡無光,從船艙中遠遠看去,兩岸平坦的原野也是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偶爾閃過一個村落、幾叢雜樹的影子,也是那樣的冷落、荒涼。

與這種令人討厭、令人難受的天氣一同而來的,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該往何處去!

荊州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回了。何心隱為了打消他們這個念頭,不得不將之前一直刻意隱瞞的一件事告訴了他們:

兵亂之夜後,南都一些已接受了“立君以賢”主張的國子監生員以為顧璘被抓,聯名上書南京通政使司,要求放人。這個請求當然被即刻駁回。之後,有幾十個監生在顧璘學生的鼓動下,跑到洪武門內各部院衙門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兵部衙門,向因南京故宮被焚,一直駐駕於此的監國益王朱厚燁跪哭請願。聲音傳到衙中,益王不勝其煩,責令南京守備、魏國公徐弘君和南直隸錦衣衛指揮使、信國公湯正中“速速將那幫腐儒趕走了事”。兩人一聲令下,數千名軍卒和錦衣衛緹騎校尉直撲正在高呼“還我顧公!”的監生,一時間棍棒與皮鞭齊飛,慘叫與哀嚎共響,那幾十名監生和上百名看熱鬧的百姓無一幸免,當場就被打死了二、三十人,餘者皆傷,如今那些傷者還被關押在刑部大牢之中,日夜拷打不休。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聞之肝膽欲裂,既羞愧於自己的怯懦,躲在何心隱的家裏不敢露麵,未能與那些監生一同為家國效死,為恩師請命;更氣憤監國益王與那些勳臣貴戚竟如此驕縱強橫,**士人——去年年初三千多名舉子科場罷考,在京城鬧出那麼大的一場風波,逼得禮部尚書與十八家考官房師當街下跪,皇上也不得不親自出麵對話,但終究也沒有妄動刀兵殺傷一人。區區幾十名監生跪哭請願,新明朝廷竟動用兵士予以彈壓,心虛至斯,膽怯至斯,還有何顏麵侈談“清君側,正朝綱”?更有何顏麵侈談“克己複禮,維護祖製”!

痛哭一場之後,心灰意冷的初幼嘉表示要遁入空門,從此了卻塵緣,不問世事。並說其實他也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訴兩位好友:

就在兵亂當夜,他與張居正兩人對座而泣,就在又一次因痛惜恩師顧璘而哭死過去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凜冽寒氣包圍著了自己,屋裏的燈燭也一下子變得昏暗無光,周圍似乎出現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影子,象人,更象是鬼魅,圍繞著他飛快地奔跑著,越奔越快,也越變越大,轉眼之間就占滿了整個房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並且在他耳邊發出淒厲的哭喊和震耳欲聾的尖叫!他極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可是不管怎麼努力,眼前的猙獰影象始終隻是若隱若現;同時,身上的那股寒氣卻把他纏得更緊了,一直朝咽喉之處直逼上來。任憑他一再奮力掙紮,都無濟於事……

就在他呼吸越來越困難,神誌也開始模糊不清的時候,突然一道白光一閃,先前的那些恐怖的景象和陰冷刺骨的感覺都消失了,一個須發皆白、穿著儒服,卻戴著一頂古人高冠的老者站在了他的麵前。他定神一看,正是顧璘!他趕緊跪倒在顧璘的腳下,哭著說:“學生不肖,獨留先生身處險地而不救,懇請先生責罰。”顧璘摸著他的頭說:“癡子,你道老夫是涉險遇難,老夫卻道是得大解脫,成大自在呢!”他又說:“如今滄海橫流,名教禍變,天下之事尚需先生鼎力扶持。如若神明有鑒,學生誓以此微末之身相贖!”顧璘卻神情悲苦地搖著頭,對他說:“天下至此,已不可為。”他還要苦苦哀勸,顧璘就拉他離座,帶他至庭院之中看天象。果然看見天空之中大小星辰粉落如雨,崩裂有聲。顧璘又說:“天數如此,為之奈何?”說完,就倏然而去。他大叫著“恩師,恩師!”不由自主地想追上去,卻不提防腳下一絆,身子直跌下去,這才猛然驚醒,才知道是蘭柯一夢。但奇怪的是,他還能清楚地記得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那陰森刺骨的寒意、鬼魅般的影子,還有那令人窒息的重壓都是那樣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