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他一直在苦苦地思考著這一切都預示著什麼,是否真是恩師顧璘對他說的那樣“天下至此,已不可為。”莫非眼下這場名教禍變當真是天數如此,該當士人儒生有此浩劫?如若不然,為何當今皇上要一意推行**士林的新政,而那些打著新政“變祖宗之成法,亂春秋之大義”旗號起兵靖難的藩王宗室、勳貴重臣總也不能戮力同心,共襄國難,反而自己先鬧了起來?而且,無論怎麼鬧,兩次兵亂之中,受傷害甚至被屠戮的,都是普通百姓和我輩士人君子?
初幼嘉沉痛地陳述著自己那麼不祥的噩夢,將三個人自從拜謁孝陵之後萌生的一點壯誌雄心打消得幹幹淨淨,一起陷入了悲觀甚至絕望之中,好久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許久之後,何心隱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打著哈哈說:“子美兄且不可有出世之念,你可記得,翠娘已決意為你洗盡鉛華,隱姓埋名避居鄉野,日日齋戒誦經,一心等著時局安穩之後你去接她。照愚兄看來,你塵願未了,凡心未斷,即便要皈依佛門,隻怕佛祖也不要你。”
張居正也回過神來,他知道顧璘生平獨尊儒術,對釋道方門之說一向斥之為“異端”,即便托夢於初幼嘉,也絕對不會說出什麼“得大解脫,成大自在”之類的話,這個怪夢隻不過是崇信佛教的初幼嘉太過悲切,或者是為了求得良心上的安寧而自己產生的一種幻覺而已,便跟著何心隱一起勸說道:“翠娘對你一往情深,你若是辜負了她,今生何以自安於心?既不能心如止水,即便青燈古佛,終老禪門,也難成正果。”
初幼嘉垂頭喪氣地承認,自己也正是考慮到這些,才一時無法做出決斷。可是,如今報國無門,有家難回,有該何去何從?
三人之中,何心隱畢竟大著幾歲,一直是想點子、拿主意的角色,見他們那樣沮喪,便問道:“我輩士子生於當世之時,是大幸,抑或大不幸?”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知道他一副狂生的脾氣,最喜歡語出驚人,當下就沒好氣地說,當此名教禍變、士林蒙羞之世,鬼才以為是大幸呢!
何心隱得意地說:“愚兄早就料定兩位賢弟必這般作答。”隨即又問他們,可曾記得當日蔡益提到的蘇東坡與烏台詩案。
都是學富五車的人,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連回答都懶得再回答他了。
何心隱也不生氣,自顧自說,烏台詩案之後,蘇東坡被一路貶謫到了澹州蠻荒之地,可他卻不因此而消沉頹喪,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優遊嬉戲於山水林泉,吟詩作文,不但留下了許多千古名篇,更將文明教化的火種撒播到了澹州,使未曾開化的蠻荒之地也出了進士……
感慨了先哲的風範,何心隱話鋒一轉:“以愚兄觀之,當今之世,名教禮法無疑是衰亂之極,長此以往,人不思學,民不知禮,我漢家億兆民眾,全都要變成茹毛飲血、不知仁義禮教為何物的畜生禽獸,我赤縣神州也要從此淪為穹廬牧馬、刀耕火種的蠻荒之地!這麼活著,同死掉有什麼兩樣?我輩士人君子自束發便受孔孟聖賢教誨,若不挺身而出,勇擔拯國救民、傳播教化之責,又何以自立於世,百年之後,更有何顏麵見前聖先哲於九泉之下?”
張居正若有所思地說:“依柱乾兄之見,可是要開館授徒,傳承教化?”
“傳承教化自是不錯,開館授徒豈不小看我何心隱!我要廣建書院,講學四方!”何心隱說:“當世所謂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窮理而不博學;二曰聞道而不為善,不足以為人師表。至於科舉之士,一年到頭隻知舞弄八股,此外萬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著,無非‘利祿’二字,名教禮法於彼不過是一塊遮羞布而已,焉能指望他們傳承文明教化?如今天下滔滔者,無非此輩!惟是傳承文明教化,乃千秋之事,豈可無人承擔!我輩士人君子當上承聖賢之教誨、先哲之智慧,積之蓄之,教之育之,傳之學之,不但有用於當世,亦為千秋萬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脈。如此,方能使我中華之文明教化昌明鼎盛,綿延萬代而不朽;方不負七尺昂藏,一身學識也!”
何心隱越說越激動,洪亮的聲音在船艙中嗡嗡回響。同時,他站了起來,也不再看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迎著漫天飛舞的風雨,堅定而自信地說:“孔聖終其一生,門徒三千;我何心隱今生定要授徒三萬!”
張居正怔怔地看著激動得難以自持的何心隱,一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