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將高得功等人都砸懵了。
他們都是掌兵多年的大將,自然十分清楚明朝武將長期處於被文官集團統禦並壓製的地位,非但不能真正成為軍隊的指揮核心,更要時時聽命於文官出身的督師、監軍、總督或巡撫,地位之低,世所罕見,以至於他們最怕的,不是北虜南倭這樣如狼似虎的敵人,而是那些根本不懂軍事卻隨意對前線戰事指手畫腳並橫加指責的文官——如果武將們當機立斷,指揮部隊迅速投入戰鬥,那是貪功冒進,好勇嗜殺;如果武將們為了等待有利的戰機而暫時按兵不動,那便是臨戰怯敵,畏縮不前,可謂動輒得咎,左右為難。這還不算什麼,許多邊鎮大將明明還未做好戰爭準備,卻禁不住那些遠在千裏之外的朝中六科給事中、監察禦史等一再催戰,貿然進兵導致戰敗的事例,更是數不勝數。如今監國益王派出自己的親信、兵科給事中何心隱巡按徐州,焉知他會否擺出欽差的架勢,督促各軍著速進兵,落入朝廷誘敵分兵的圈套?
此外,他們都是南都那些勳臣貴戚的親信,也知道何心隱剛剛受了那些勳臣貴戚的窩囊氣,此時巡按徐州,保不準就是來找茬出氣的!各軍軍紀不嚴,多有剽掠擾民之事,加之合兵一處退回徐州之時,曾為了爭奪地盤、搶占房屋發生過許多次規模不等的摩擦,不但將地方鬧得人心震恐、雞犬不寧,兵士也多有死傷。這些盡管都算不了什麼大事,但對景兒被拋出來,就是招人詬病的小辮子,到時候被朝中那幫死不開竅的禦史、翰林揪著不放,鬧將起來,隻怕魏國徐公、誠意劉伯等勳臣貴戚麵子上也不好看!
因此,比之朝廷傾師南下,何心隱的到來更讓靖難軍三位正副統帥惶恐不安,不禁都在心裏好生埋怨那些朝中主事的老公帥們不能體恤他們這些在外征戰的苦命人的難處,在這個要命的緊要關頭竟還要派人來給他們添亂!
可是,無論如何惶恐不安,無論如何心生怨氣,何心隱奉有監國令旨,南都的那些勳臣貴戚也無法阻撓他巡按徐州,隻是派人星夜送來密信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務必將何心隱糊弄過去,他們自然更不敢怠慢,一連數日閉門商議對策,除了按慣例勒令徐州已為數寥寥的商戶“樂輸”財帛,為欽差準備為數不菲的賻儀之外,還按照南都那些勳臣貴戚信中的提示,給徐州城中各大勾欄妓寨提前打了招呼,讓那些有點名氣的煙花女子隨時待命,準備伺候少年風流,頗有薄幸之名的“欽差何大人”。
一切準備停當之後,欽差官船也抵達了徐州。高得功等人率五品以上軍官將佐一起出迎至碼頭,將何心隱及隨從一行多人迎進了徐州城,在被當作帥衙的徐州知府衙門為其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接風洗塵。酒過三巡之後,何心隱隨口問起了戰事,高得功等人隻好硬著頭皮,開始向“欽差何大人”詳細地彙報當前的戰略態勢及他們所采取的應變策略。
何心隱雖然不熟悉兵事,但也知道這樣的戰略部署未免過於消極。可是,他隻是稍微流露出一點這樣的意思,高得功等人便叫苦連天,說新明初定,此番北上靖難,攸關開局,勝則可振士氣、安民心,一旦失敗,後果則不堪設想,而軍卒操練不足,士氣低迷,也隻能憑堅城固守,不可輕開野戰。不過,請“欽差何大人”放心並轉奏監國及各位朝中大臣,他們身奉王事,不敢有絲毫懈怠,早已將徐州城修得固若金湯,如今正督率全軍日夜加緊操練。朝廷兵馬不來則已,膽敢來犯,定要讓他們在徐州城下碰得頭破血流,到了那時,早已養足了精神、蓄勢待發的靖難大軍再傾巢而出,殺得他們“伏屍遍野,血可漂櫓”。
其實高得功等人多慮了,何心隱自請外任不過是為了帶著兩位朋友逃離南都,並沒有存心要找茬滋事,加之又是第一次巡按地方,不好擺出欽差的架勢,下車伊始便指手畫腳,說了幾句“各位將軍辛苦,下官必定盡快修本,上呈監國,為列位申勞請功”之類的客氣話,便道乏告退,對於高得功等人安排的餘興節目更是敬謝不敏。高得功等人從未與他打過交道,更談不上什麼私交,自然不好勉強於他,不過心裏的提防之意更濃上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