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遠更是大驚失色,忙說:“老五也是想著罪員陸樹德雖詆毀新政、忤逆師尊,但畢竟也算是個迂直之人,落到投繯自盡的份上,也著實可憐……”
呂芳厲聲打斷了他的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們是否認為隻有那些當朝大僚、九邊軍帥才會心生異誌,那些手裏連根針都沒有的書呆子便不足掛齒?你自家說說看,這一兩年的亂子,哪件事情的根子不在那些書呆子身上?不是那個何心隱挑頭鬧事,不是那個陸樹德興風作浪,我大明會有今日之大亂?主子萬歲爺會有這麼多煩心之事?!”
張明遠囁嚅著說:“公公責的是。屬下愚鈍,不辯忠奸……”
聽他說到“忠奸”二字,呂芳突然想起了陸樹德臨終前掛在脖頸之處的那兩份奏疏草稿,還有那寫滿邸報的一個個血淋淋的“冤”字,心裏一陣紛亂,便擺了擺手,阻止了張明遠的告罪,說:“咱家也沒有說那個陸樹德便不是忠臣,可忠臣有兩種,一種是忠於國家者,一種是忠於君父者,譬如嚴閣老,世人都當其是一意逢迎君上的奸佞小人,但論治國之才、論對主子萬歲爺的忠心,隻怕也不比夏言那樣世所公認的社稷之臣少得半分……”
說了兩句之後,見張明遠尷尬地站在那裏,一臉肅然不敢應聲,呂芳立刻意識到因自己突然想起了陸樹德,心中亂了方寸,不知不覺中就把話說過了頭,便隨即打住話頭,說:“老三啊,你是明白人,咱家這些私話你聽著就是,且不可外傳。”
“請公公放心,屬下方才一時走神,什麼也沒有聽見。”
他這麼說,倒讓呂芳覺得失了自己的身份,便板著臉說:“咱家拿你不當外人才說與你,你卻不放在心上。咱家方才那些話也沒有說錯什麼嘛!我們這些人都是主子萬歲爺的奴才,為主子看住這個家,不讓人亂了我大明的江山、危及主子的天位便是我們的職分。什麼是忠,什麼是奸,難道不該辨個清楚?”
平日一直以誠待人的呂公公今日卻一會兒做人,一會兒做鬼,倒是張明遠有些不知所措了,老老實實地說:“屬下愚鈍,懇請公公明示。”
呂芳衝著尷尬地笑著不應聲的張明遠連連搖頭:“鎮撫司幹了一輩子,連這個還不明白,老三啊,你可是在跟我掉花槍?好吧,那咱家就把話再跟你說明白些:什麼是忠,什麼是奸,朝廷和天下人有一本帳,我們這些奴才更要有一本帳,這兩本帳大抵還是一致的,但也略微有所不同,朝廷和天下人那本帳是看他是否盡忠職守,為家國社稷效死用命;我們這本帳,卻隻看一點,就看他是否忠於主子,還是以方才提到的嚴閣老和陸樹德二人為例,嚴閣老工計謀,好權術,且多有貪墨之情狀,為同僚世人,尤其是那些清流所不齒,想必在朝廷和天下人那本帳裏也算不得忠臣,可他忠於主子,為了主子不惜擔責任、背罵名,在我們這些奴才看來,他便是個忠臣。反觀陸樹德,其人才情卓絕,風骨尤佳,天下人無不讚之賞之,記諸史冊,千秋萬代之後想必也是一位梗骨名臣;但惟其迂直不思變通,且妄議國是,攻訐新政,不但幹擾了主子中興大明之偉業,更於主子聖名不免有傷,在我們這本帳裏,隻怕就難以認他是個忠臣了!”
呂芳略微停頓了一下,象是要讓張明遠好好想想自己說的話,才又接著說道:“陸樹德倒還算好些,總也能遵著人臣事君之正道,知道個分寸進退,如其後獲罪被廷杖的趙鼎諸人,一味好名求名,靠誹謗君父邀買直名,以期能名標青史,象這種人,便更不是什麼忠臣。不過呢,他們這些人麵對逆黨威逼利誘卻能寧死不屈,不失忠孝之大節,倒也令人欽佩。主子仁德天厚,想必不會和他們計較,我們也不必難為他們。而嚴閣老手下所用之人,如那個什麼鄢茂卿者,才具遠不如嚴閣老,貪鄙之心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於家國社稷,於朝廷萬民有百害而無一利,便是主子不屑與他們計較,我們也不能輕易饒放了他們!”
“公公鞭辟入裏,隻是……”張明遠老老實實地說:“遇事如何把握還得請公公時刻指點。”
“也不必如此為難,總而言之,看他是否忠於主子!至於他德行操守是否恪守官箴,為官做事是否苟利家邦,自有朝廷律法治他,朝廷養著那麼多的禦史、給事中,我們也不必越俎代庖。”呂芳將目光移向北方,感慨地說:“主子仁德天厚,但凡兩樣能占著一樣的,都無不包容。可若是一樣也占不上,或是十分心思九分想著自家,隻有一分想著君父和朝廷,半分也不想著百姓之人,主子便是礙於朝局一時且能容他,我們也斷不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