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回到內閣,正在自己的值房枯坐發呆,他的兒子、大理寺丞嚴世蕃匆匆闖了進來,叫了一聲:“爹!”
那份禦箋揣著懷裏,就如同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嚴嵩的心情正不好,當即怒道:“這裏是內閣,沒有什麼爹,隻有我大明的臣子!未經傳喚,你跑來做甚?”
嚴世蕃嚇了一跳,凝神看去,隻見父親麵色鐵青,額頭微微腫起,心中大驚,卻不敢問,乖乖地躬身行禮:“回閣老的話,下官是奉我衙堂官劉大人之命,來向閣老回稟三法司會審逆案一事。”
嚴嵩知道此事,王師南下平叛,一路勢如破竹,受此激勵,無論禮部還是司禮監,早就迫不及待地將午門獻俘大典一應禮儀規範都安排妥當,如今萬事具備,隻欠東風,徐、湯、劉三位謀逆首犯逃匿之後,總要從其他那些亂臣賊子中選出幾個罪大惡極且夠分量的人來把的場麵應付過去。若不從速審結,導致午門獻俘這場舉世矚目的大典一拖再拖,朝廷顏麵大概也就難保了。因此,江南偽明朝廷的那些達官顯貴還在檻送京師的路上,內閣便行文三法司做好準備,一俟逆賊押解至京師,就趕緊會審定讞。大概大理寺定下了兒子參與會審,讓他來內閣複命並領受訓示的吧!
但是,嚴嵩卻見兒子飛快地使了個眼色給他,便明知故問道:“劉大人可曾定下你大理寺何人參與逆案審理?”說著,將一疊箋紙推到了大案的那頭。
嚴世蕃趨前一步,拈起了案上的一支湖筆,飛快地在紙上寫了一個“陳”字,一邊說:“回閣老,劉大人的意思是要下官參與此事,故此才委派下官前來回稟內閣。”
嚴嵩猜到兒子是說司禮監掌印陳洪去找過他,不由得一愣:依照國朝律法,內侍不得隨意結交外臣,司禮監憑什麼繞過內閣找外臣問話?呂芳走了,那些閹寺越發沒有規矩了!再者,自從去年為了追查薛陳逆黨一事,在都察院的大堂上公開鬧翻直至鬧到禦前之後,那個陳洪便把嚴家父子恨之入骨,他找兒子,想必不是什麼好事……
正在琢磨,卻見兒子將眼皮向上一挑,又寫了兩個字,一個是“益”字,一個是“鄢”字。嚴嵩心裏“咯噔”一下,原來,陳洪那個閹寺找兒子是奉了皇上的口諭。不過,他當年多次收受益逆賄賂一事,皇上剛才便已當麵點明;而鄢茂卿在揚州巡鹽禦史任上貪墨之事,皇上更是了如指掌,要治他們的罪也不至於拖到今日。如今陳洪專程找兒子重提這兩件舊事,到底是何用意?
這個疑問剛剛浮出腦海,立刻便與今日雲台奏對之事聯係在了一起,嚴嵩心中哀歎一聲:這個皇上越發不好伺候了,恩威並施,雙管齊下,一邊許下了晉位“三公”的甜棗;一邊卻又磨刀霍霍,若辦不好那件要命的差使,這一刀砍下來,別說是繼續位列台閣,掌樞朝政,大概罷官戍邊、抄家滅族都有可能啊!
想到這裏,他從袍袖之中掏出那份禦箋,輕輕推給了嚴世蕃。
父子同心,嚴世蕃也跟他方才一樣,隻看了一眼,臉就“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將驚詫的目光投向了父親,隨即恍然大悟,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嚴嵩麵無表情地說:“既是欽定逆案,照例三法司都該出個堂官參與會審。你年資尚淺,本不足以擔此大任,但你衙門劉大人既已確定,本輔也不好再加幹涉。但你且要好生用心辦差,莫要貽誤皇命才是。”
嚴世蕃心領神會地將那份禦箋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袍袖之中,躬身施禮:“是。下官告退!”
嚴世蕃走後,嚴嵩將他剛才寫的那兩張箋紙輕輕地撕成碎片,揣在袍袖之中,然後揚聲叫道:“來人。”
一個中書舍人趕緊進來:“閣老有何吩咐?”
“幾位閣老可在?”
“回閣老的話,大約一個時辰前,李閣老說要去往兵部議事;馬閣老說回戶部處理部務,便都出去了,如今閣裏隻有徐閣老在。”
李春芳、馬憲成兩個混帳東西竟怯懦至斯,腳底板抹油--溜了!嚴嵩不免有些惱怒,但想想換做是自己,隻怕也要如他們一般早覓脫身之計,便又釋然,起身踱到了隔壁徐階的值房,告訴徐階他有事也回家,請徐階代他值宿。
內閣向來是閣員輪班值宿,處理星夜送來的急報。可是,皇上如今宵衣旰食,批閱奏章常至深夜,少不得遇到疑問之處要召見閣臣奏對,還時常三更半夜移駕內閣親至垂詢。因此,自從正位首揆之後,嚴嵩為了表現自己忠心王事勤勉理政;更為了獨承顧問盡攬朝政,就經常在內閣值宿,十天半月也不回家。但是,適才奏對之時被皇上委派了那樣重大且要命的差事,即便沒有嚴世蕃報告的這件意外之事,也需要回家靜心思量,仔細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