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會稽人知道自己見識不及這個通衢大郡的店夥,也辯不過他,隻得舉起了白旗,感慨道:“說的是,舉人大老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就在他們議論得越來越熱烈的時候,那個成了他們談資的徐渭已走到了一座低矮破敗的房舍前,輕輕推開虛掩著的柴扉,走了進去。
一個麵有菜色的女子——他的妻子徐黃氏迎了上來:“回來啦。”
“嗯。”徐渭應了一聲。
“家裏沒有米了,奴家把剛織好的那匹布拿去換了些米,不曉得相公這麼早就回來,剛下鍋,請相公稍等片刻。”
“嗯。”徐渭又應了一聲,這才發現妻子與往常有些不一樣,仔細看去,原來是頭上異樣地用一塊羅帕包住了發髻,便問道:“你怎麼了?大熱的天竟還包著頭,莫非還打算出門?”
“哦,不是的。”妻子慌亂地答道。
“那麼——”
見徐渭仍要追問,徐黃氏知道無法隱瞞,低下頭,輕聲說:“奴家想著,今兒是八月初三,再過六天就又到鄉試時間了,就……”
“啊,你又把頭發剪了去賣?”
“年辰不好,上次還能賣到五串錢,今次隻能賣三串了。”
“唉!”徐渭長歎一聲:“好容易才護起來的頭發,也不和我商量便剪了,未免太快了點。到底要不要去應考,我還沒定呢……”
徐黃氏出身一個破落秀才之家,比之一般的村婦多識了幾個字,更受了家學的熏陶,也把功名看得很重,嫁給徐渭之後,終年忍饑挨餓,辛苦勞作也毫無怨言,隻求徐渭有日能金榜題名,聽到徐渭說還在考慮要不要去應考,立即急切地說:“要考的,一定要考的。相公的文章做的那樣好,怎能不去考?”
徐渭心裏苦笑一聲:童子發蒙詩起首便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可如今這世道,誰還看你文章做的好與不好?
但是,這些話說出來,未免有拈酸之嫌,也使含辛茹苦操持家事的妻子大失所望,徐渭也隻好沉默了下來。
似乎能覺察到丈夫的難言之隱,為了堅定他的決心,使他打消放棄趕考的荒誕念頭,徐黃氏走到裏屋,費力地提出了一大卷行李和一隻三屜格考籃:“看,奴家把相公進場行李都收拾好了。還向隔壁劉姥姥討了幾枚雞子,到時候煮了給相公在場上補身子。”
因三場鄉試每場考試都要持續整整一天時間,加上提前一天點名發卷,遲後一天放牌收卷,被褥、燈燭等日用之物便是必不可少。見妻子已家裏唯一那床五成新的被褥被漿洗得幹幹淨淨,裝進了包袱裏;考籃中筆墨、硯台、挖補刀、糨糊等物也一應齊備,徐渭感慨地說:“勞你如此費心了,可上次應考,已將你陪嫁的衣物首飾全都當了,還累你剪了頭發,才勉強湊足了路費。今次……”
看看徒窮四壁的家,他苦笑道:“如今家裏還有什麼可拿去當的?總不成把這房子押了出去?且不說祖宗就留下了這麼點家業,不能敗在我的手上,押了房子,你我可在何處棲身?”
徐黃氏猶豫了一下,又鼓足勇氣,試探著說:“相公怎不去找大爺想想辦法?”
聽妻子提到在城裏綢緞莊當帳房先生的大哥,徐渭長歎一聲:“大哥那裏……唉,不去也罷!”
“大嫂雖說凶了點,大哥總還講道理。畢竟功名是一輩子的事兒。自家兄弟,總還是會幫忙的……”
見徐渭還是興趣缺缺的樣子,徐黃氏又鼓勵他說:“相公今次一定能中的。隻要相公中了,日後我們便可百倍千倍地還他們。大嫂那麼精明一個人,這層道理她不會不明白。”
徐渭苦笑一聲:“科場之事,誰能說得清楚?你又怎能斷言我今次一定能中?”
徐黃氏說:“往年相公不中,不是文章不如人家,而是沒有銀子去孝敬。奴家聽說,南都那些相公前年拿銀子去捐官,去年朝廷兵馬殺來,奪了功名不說,還罰了雙倍的銀子抵罪。沒有他們那些隻會拿銀子買通關節的人作怪,相公今次怎能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