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一看,原來是學政衙門的一位屬吏巡考到了此處,他也不理,又徑自填起了考卷。
莘莘學子求學不易,隨便毀人功名壞人前程便損了陰德傷了陰騭,那位屬吏畢竟心中有愧,喝了一聲之後也不好意思,就湊過來低聲說:“小心些個,那些爺我們大老爺都得罪不起,更不用說你這窮秀才!”看看試卷剛剛落下的名字和籍貫,他沒話找話說:“哦,你的字倒是不錯。”
即便不說他一會兒做鬼一會兒做人的行徑,令徐渭十分不齒,事情已過三秋,再說這些有什麼用?何必現在才來做好人?再者說來,字好字壞你一個不入流的胥吏能看得出來?徐渭也不理他,繼續飛快地填寫著三代角色。
見他連個笑臉也不給,那位屬吏內心的慚愧蕩然無存,又扳著臉說:“字好有個屁用!中與不中全看大老爺一句話!”
徐渭索性放下了筆:“這位頭翁(有功名的士子對衙門裏當差人的尊稱),你這話可莫要叫那幾位錦衣危的差官聽了去啊!”
那位屬吏一愣,立刻明白自己說漏了嘴,忙掩飾道:“少說廢話!給大爺規矩點!”說完之後,罵罵咧咧地走了。
徐渭也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適才在填寫姓名籍貫之時就大致有了第一道題的腹稿,略一穩定情緒,又拈起筆來,飛快地寫了起來。
閱卷官少說也要看幾百位生員的考卷,分出上中下三等,上等傳看,中等待後酌定,下等直接就棄用。往往偷懶的人隻看第一題,就定下了等級格次,因此第一題是最重要的,有的生員甚至不惜花費半天時間來修改第一題。可徐渭不到一個時辰就已經做完,又開始寫起了第二題。
正覺得文思泉湧,又是一聲斷喝傳來:“不許跳做!閱卷老爺沒工夫看你的破文章。”
又是那位屬吏!徐渭不免有些氣惱:“頭翁,你又沒看試卷,又怎知道我學生跳做了?”
那位屬吏吃驚地說:“哦?你竟已完了一題?”
徐渭衝他翻了個白眼,又埋頭奮筆疾書起來。
那位屬吏也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匆匆而去,找到了正準備巡視考場的王開林。王開林也十分吃驚:“看不出來,那個狂生竟有這等捷才!”
“大人,要不……”那位屬吏吞吞吐吐地說:“要不咱就算了?興許,還真是位文曲星下凡……”
翰林出身,又久為學官,王開林也不乏惜才愛才之心,也猶豫了;但是,隨即便想到那位“三爺”腰間掛的那塊一寸寬、兩寸長的腰牌,還有腰牌上那鎦金的四個大字“北鎮撫司”,他就猛地打了一個寒噤,低聲嗬斥道:“糊塗!越是這樣,越不能讓他完卷!午後你再去,記著,也並不隻對他一人,鄰近左右的都吆喝一聲,免得被他看出破綻!”
那位屬吏心裏苦笑一聲:已經毀了一個生員的功名前程,卻還要再帶累周圍兩三個,真是“官”字兩張口啊!
午後用過貢院裏分送的糙米飯和少油沒鹽的菜,徐渭開始埋頭答題,又聽到隔壁號舍裏響起了那位屬吏的聲音:“你在幹什麼?”
隔壁那位生員興許正在為考題而煩躁,當即就火了:“這半日你跟個喪門星似的在本公子麵前轉來轉去,到底想幹什麼?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們家老爺子可是京城裏的侍郎!張撫台、王學台一年兩節的冰炭敬也不敢短了我們家老爺子的一分半毫!耽誤了本公子的功名,一張片子送給王學台,立時革了你的缺,再送你到杭州府吃板子!”
那位屬吏驚呼一聲:“啊,是餘姚梅公子!對不住,小的有眼無珠,實在對不住你老,你老定能高中,定能高中……”
“滾你的吧!沒你這狗才讓本公子晦氣,隻怕本公子還能中個解元!”
“是是是,你老慢答……”“啪”的一聲脆響,大概是那位屬吏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瞧我這張臭嘴,你老快答快答……”
“滾滾滾,連句話都不會說的狗東西!若是我們家的奴才,早賞你一頓篾片了!”
徐渭一邊奮筆疾書,一邊搖頭笑了起來。卻見眼前光線一暗,抬起頭一看,那位屬吏已經站到了自己的麵前,漲紅著臉,壓低聲音憤怒地喝道:“你笑什麼?”
徐渭強忍著笑,說:“我學生有眼無珠,實在對不住你老,卻沒有笑什麼。”
“你!”那位屬吏知道方才吃的癟都被他聽了去,不由得惱羞成怒,揚起了手作勢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