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薦生員應考時務科,本來是那些京官和地方督撫大員借機斂財的大好機會,手中的舉薦名額既可以大送人情,又可以換銀子。可是,朱厚熜知道,《大明律》載有明文,科舉取士乃是國家掄才大典,有暗通關節營私舞弊的一律罷官撤職,貶謫充軍,情節嚴重者還要抄家滅族,即便如此嚴刑峻法都不能避免那些貪官汙吏油鍋裏撈銀子,更何況這樣不經考試的舉薦。因此,他效法京察拾遺之法,特令都察院行文各省巡按禦史加強監督,隨時指斥謬誤,參奏不法。為了防備撫按聯手舞弊分肥,他明確規定,若有濫竽充數者,要追究舉薦之人的欺君誤國之罪。可這樣一來,又給他帶來了新的擔心:京官們為了博取“造福桑梓”的美名,更能援引同鄉成為羽翼,大概不會放過這樣拉攏本鄉才子的好機會;可那些因循守舊、四平八穩的地方牧民之官會不會怕承擔責任,寧可浪費名額也不願意舉薦賢才?因此又不得不別出心裁地規定,各省未能完成核定舉薦名額,要相應減少該省鄉試舉人名額。明經取士,為國舉賢是國家大政,關係著各省督撫學政的政聲,更關係本省生員前程,就衝著京城有那麼多的省籍當道大僚,隨時都會也不敢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做手腳。
如此苦心孤詣,恨不得把所有的漏洞都堵塞於未然,令朱厚熜苦不堪言。但是,正所謂智者千屢,必有一失,更何況增開時務科這樣開天辟地頭一遭的新鮮事兒,種種荒謬絕倫匪夷所思之事還是讓他始料不及,比如某省巡撫為了保質保量地完成核定名額,親自出麵宴請省城幾大名醫,不論他們是否已經年過古稀,也非要他們同意出山應試醫理科。其中一位名醫憤然對曰:“太醫院醫正早年曾隨老朽習學針石之術,如今但有疑難醫案,也少不得要寫信向老朽討教,撫台大人莫非竟要老朽去拜他為房師?”此事被傳為一時笑談,更被別有用心的好事者編成歌謠予以譏諷。朱厚熜怒不可遏,以“愚頑失政”的罪名勒令那位巡撫致仕,並杖責了好幾位借機攻訐增開時務科的朝臣,這才平息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可惜的是,朱厚熜想讓徐渭進畫院供職,為窮困潦倒的他謀一條衣食無憂,安心藝術創作的殷勤美意,不但被朝臣們誤解,就連遠在紹興的徐渭本人也不領情——當那位假扮成絲綢商人的鎮撫司暗探再次突然出現在徐渭的麵前,聲稱自己已經為他打通關節,可以舉薦他入畫院供職時,徐渭先是錯愕了好一陣子,繼而感動得無以複加,最後卻還是婉言謝絕了。
那位假扮成絲綢商人的鎮撫司暗探受高振東指派一趟又一趟地往紹興跑,早就窩了一肚子火;而且,他若是不能說服徐渭,回去之後就無法向三爺交代,因此對徐渭三爺的好意這種“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態度十分生氣,怒道:“你這個拗相公!莫非供職畫院,竟比不得你在這裏賣字鬻畫的好?看看你現在的窮酸樣兒!守著你這個破字畫攤,整日價吃風屙屁,還要受人白眼,可若是三天不開張,家裏就要吊起鍋子當鑼敲!窮成那個樣子,還充什麼英雄好漢!”
那位暗探說的一點也不誇大其辭,徐渭頭上戴著一頂舊氈帽,一身粗布衣裳已經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來顏色,經常伏案寫字做畫的緣故,右邊的手肘處還打了一個偌大的補丁,腳下那雙舊黑布鞋跟頭上的氈帽一樣,也都是補丁摞著補丁。更有甚者,眼下已進冬月,他的夾襖或許還在當鋪裏,身上那件單薄的衣裳根本無法抵禦漸起的寒氣,臉上凍得青裏透紫,鼻子也凍得通紅,比街上的那些店夥農夫還要寒磣。
盡管這位相交日淺的商賈朋友話說的很難聽,但那份豪爽俠氣和古道熱腸令徐渭十分感動,陪著笑臉說:“柳兄(那位暗探托名柳青),非是小弟不識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大哥的美意,書畫之道本是高潔清雅之事,拿來換取口食已是無奈,更遑論以之為本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