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發會拐著彎兒地說話了!策書是獻給朝廷的,皇上未曾過目,誰敢焚毀?咱家還沒糊塗到那個份上!”說完之後,呂芳疑惑地看著高振東:“你這麼說,無非是怕咱家斷絕了他的投獻之門。咱家就奇怪了,他給你惹了那麼大的麻煩,你竟還這樣幫他求情說話。這是為何?”
高振東笑得越發開心了:“屬下這麼做,都是跟你呂公公學的啊!那個海瑞也給你呂公公惹了那麼多的麻煩,你呂公公不還是一力維護他。屬下覺得,徐渭和那個海瑞倒有幾分相似之處……”
不提海瑞還好,一提海瑞,呂芳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莫要再跟咱家提說那個海瑞!咱家真後悔把他放在蘇州那樣的膏腴之地!”
原來,去年平叛軍揮師渡江之前,在軍需供應總署任吏員的海瑞因分發軍糧一事,吃了張茂親兵校尉的打,呂芳乘機發難,一番話拿捏住了張茂,張茂為了給呂芳賠罪,主動舉薦海瑞到蘇州府所轄昆山縣任知縣。江南素為國朝財賦重地,大明官場一直有“寧為長江知縣,不為黃河太守”的說法,蘇州是江南幾大名城之一,昆山又是蘇州治下的第一大縣,知縣之任也算是眾人垂涎的一個一等肥缺了。可是,那個海瑞到任之後,升衙斷案,全憑意氣用事,民間官司到他的手上,不問是非曲直青紅皂白,總是有錢人敗訴吃虧。催交賦稅也是一樣,窮門小戶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額卻都分攤到豪紳富戶頭上。那些富戶多是縉紳之家,本就對官紳一體納糧當差之新政心懷不滿,又遇到這麼一個劫富濟貧的知縣大老爺,更是怨聲載道,不但那些遠走異鄉以避兵禍的富戶不願回鄉,那些留在本地的也紛紛舉家遷徙他鄉,投親靠友。更有甚者,他最厭惡商賈販夫之流,課以重稅不說,還嚴厲追繳經年積欠的賦稅,鬧得商家鋪戶苦不堪言,紛紛歇業罷市。蘇州這個東吳勝地、天下膏腴之地,在他的手上隻一年時間,竟然百業凋敝,生氣難蘇,比之其他州縣,經濟蕭條,賦稅也少了許多。
還有,官員出行,有規定的扈從儀仗,這本是朝廷綱紀所定,關乎官家體麵。可海瑞也嫌這個勞民傷財,一律撤裁,出門隻騎一頭毛驢,帶一個差役,非但不領朝廷正項貼補的養廉銀,不收民間常例進貢的孝敬,連用於官衙正常開支的例銀也是減了又減,弄得自家窮困不堪,靠在縣衙後院種菜度日,還因此與同僚結怨生恨,上上下下多有怨言。但無論是蘇州知府,還是應天巡撫,無不知曉他這個舉人出身的“海大人”是當朝一品太師英國公張茂張老公帥舉薦之人,對他都是敢怒不敢言,便求到呂芳門下,懇請呂公公想個法子將他調走了事。
海瑞任職昆山是皇上首肯了的,不經請旨,呂芳當然不能隨便調他,隻得將這些事密奏皇上。但他更不會直認自家才是始作俑者,總是好言勸慰那些官員一番,說些“同僚之間要和衷共濟”、“官場先達要有容人雅量,栽培提攜後進小輩”之類冠冕堂皇的話,弄得那些官員還以為他這個曾任大明內相十數年的皇上大伴竟也懼怕張茂的權勢,心裏不免小視了他。
其實,對於海瑞這樣的作法,呂芳也多有不滿,別的不說,如今江南初定,百廢待興,皇上又對重建江南、廣辟國朝財賦之源寄予了厚望,曾多次明下詔書或密下手劄詢問百業複蘇情況,若是江南各省府州縣牧民之官都象海瑞這麼個搞法,民安能不貧,國安能不疲?偏生海瑞為人清正廉明一塵不染,令人無可指責,呂芳隻有寫信勸說他在大明朝為官,要學會和光同塵;豪紳富戶與窮苦百姓都是大明百姓、皇上子民,也該一視同仁。誰知海瑞不但不聽,還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辯說了一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的大道理,將呂芳氣得七竅生煙,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高振東此刻提及海瑞,倒讓呂芳又想起了他當初詈罵嚴嵩、痛打嚴世蕃之後,不但不逃避,還給皇上敬獻荷葉米粑,建言幹涉糧市平抑米價之事,進而想到,興許真如那個徐渭和海瑞一樣,都是那樣的迂腐執拗,不可以常理度之,但他們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一心想效忠朝廷,致君堯舜,總還算是有良心,倒也有可憐可恕之處;更或許,皇上看重的,正是他們這種風節傲骨……
想到這裏,呂芳長歎一聲:“他是皇上看重的人,想必確有大才,拿腔作勢也在情理之中。這樣吧,將徐渭的策書八百裏加急送往京師,若是皇上有意要用他,有這個東西總比沒有的強……”
想了想,呂芳又說:“既是論備倭禦寇之事,我等就索性好人做到底,再抄一份送至寧波的戚繼光大營,讓他看看有否可用之策,明白回奏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