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禮遇有加(2 / 2)

嚴嵩笑道:“這是私邸,又是老朽的書室,太嶽且不必拘禮,更無須以官職相稱。東樓,給太嶽奉茶。”

“晚生豈敢勞動嚴大人大駕……”張居正想要推辭,卻又不知該怎麼說,因為這裏並無丫鬟仆役伺候,總不成讓當朝首輔給他奉茶吧!

張居正誠惶誠恐地彎腰在地,雙手領受了朝廷四品大員奉上的茶,被嚴嵩客氣地指著坐到了身旁的那把椅子上。嚴嵩自己又半靠半坐在了躺椅之上,嚴世蕃立刻拿過旁邊那條粗布薄被,半跪著蓋在了他的腿上。

張居正心中湧出一股暖流:好一副父慈子孝圖!而且,象這樣隨意的舉動,向來不便在外人麵前展示,嚴嵩父子如此,想必是將自己當成了一個可以親近的後生晚輩,因而才會這樣當麵毫不掩飾起居小節吧!

自己上門求見,又是求人辦事,理應說些恭維奉承的話來挑起話頭,打開局麵,但因為年齒、地位都十分懸殊,首輔大人不開口發問,張居正也不敢主動說話。,隻得尷尬地側身虛坐在那裏。

幸好嚴嵩並沒有讓他等待很久,又拾起了方才的話題:“太嶽想必是以老朽這書室簡陋過甚為怪了?”

張居正慌忙起身站起,垂首應道:“晚生豈敢做如斯之想。古人雲‘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處有詩書,更有首輔大人這樣天下屬望的德馨之士,又何陋之有……”

“嗬嗬,老朽不過惜福養身,生性不喜奢華而已,太嶽謬讚,老朽愧不敢當啊!且安坐著說話。”嚴嵩看著張居正,直到他又把半個屁股輕輕落在椅子上之後,才繼續說道:“不過,還不僅是如此,這裏麵還有一個道理——正德初年,劉閹竊權,八虎為禍,內閣也是焦芳擅政,多援引北人以為羽翼,而南人多被棄用,其中更以江西人為甚。我既不願與閹黨同流合汙,亦不能見容於柄國權貴,隻好托病請辭,退隱歸裏,在家鄉的鈐山結廬而居,以詩文自娛。當日所居之草廬,比這裏還要簡陋許多,一方鬥室,兩椅一桌而已。不過說來也怪,偏是這樣的陋室中,我反而萬慮俱洗,胸無雜念,每夕夜深人靜之時,燈前獨坐,展書捧卷,便覺飄飄然如神遊八荒;握筆展紙之際,亦不複有阻滯之感。由此我悟出一個道理,眼前錦繡珠翠之氣太盛,便會窒礙了心頭的空靈之氣,無論讀書作文,都難有所成。”

“首輔大人說的是。”張居正歎道:“首輔大人避居鈐山堂,銳意名山大川,攬勝尋幽,更潛心詩學,著述豐富,自此名滿天下,以公輔望歸之。晚生少小之時便曾拜讀故忠肅楊公(楊慎)批選的首輔大人《鈐山詩選》,深得盛唐大家之意,遣字凝練,立意深遠,令晚生不勝心折之至……”

“哦?劣作竟也曾辱太嶽法眼?”嚴嵩的眼睛驟然閃出一絲精光:“不知太嶽覺得尚有可看之作?”

“首首都是絕妙好辭、高華俊爽的傳世之作,不過,晚生尤喜《雪霽登鈐山》一闕……”說著,張居正起身,舉步慢吟道:“‘千峰積瑤素,寰宇映空明。仙人好赤腳……”

嚴嵩又眯起了眼睛,手卻微微顫抖,分明是指節在配合著張居正吟哦的節奏,輕叩著躺椅的扶手。

“‘……永夜山中宿,山泉鬆澗鳴。’”張居正把這首《雪霽登鈐山》吟誦完畢之後,頓住腳步,似乎還意猶未盡地感慨道:“這等秀麗清警、風雅絕代之作,純乎唐音,非是避世出塵之高潔雅士,斷然做不出來……”

大概是張居正的話正搔到嚴嵩的心癢之處,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眼角也浮現出笑顏,卻搖頭歎道:“純乎唐音?又談何容易啊!隻‘雄渾高華’四字,老朽便是學足一生,也不敢企望達到那樣的境界。太嶽如此推許,老朽愧不敢當……”

張居正想要再說什麼,卻又聽到嚴嵩說:“不過,‘避世出塵’四字,倒真是說中了老朽平生之夙願。唉!也隻太嶽這樣的夫子,才能領會老朽這一點讀書人的癡念。犬子東樓頑劣不學,是不會明白這個的……”

張居正熱烈地反駁道:“首輔大人的話,在下萬難苟同。讀書作文有否成就,惟其本心而已。在下倒是覺得,如嚴大人這般身處溫柔鄉而不墮英雄誌之人,亦能稱之為大丈夫……”

張居正這樣說,當然有溜須拍馬的意思,但嚴世蕃正在場,大概他也隻能這麼說。嚴嵩淡淡一笑,轉移了話題,指著放在書案上的那卷書,說:“近日老朽又重讀老莊二經。老莊二經,曆代注者甚多。敢問太嶽一句,當以何人為佳?”

這是在考究自己的學業了,張居正躬身答道:“回稟首輔大人,晚生淺見,注道德經者,無過王弼;注南華經者,無過郭象。”

嚴嵩點點頭,顯然是對這個回答比較滿意。張居正稍稍鬆了一口氣,卻見嚴嵩那道長長的壽眉一挑:“聞說你有事要麵謁老朽,懇請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