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看穿了張居正的心思,嚴嵩笑眯眯地說:“嗬嗬,書生雅談,若是提說什麼金銀財帛、珍玩珠玉,豈不太俗?有道是秀才人情紙半張,老朽聞說太嶽少小便有捷才,工詩善文,堪稱國朝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元日將至,群臣照例要向皇上敬獻賀表賀詩。老朽想請太嶽代勞,不知太嶽可否應允?”
原來,每年“三節一壽”,即春節、端午、中秋三節和皇上的壽辰萬壽節,群臣都要向皇上敬獻賀表賀詩,歌功頌德,以示普天同慶。做這種人人悉心鑽研了許多年的台閣體的詩文,對於科甲出身的朝臣來說倒不算什麼難事,可是,滿朝文武一同來做這樣格調一致的命題作文,要想出類拔萃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是嚴嵩這樣的當世詩文名家,也不敢保證一定能夠寫出皇上喜歡、群臣歎服的名篇佳作。甚至,對於他們這些位高權重、政務纏身的內閣學士、朝廷重臣來說,當初的那點才情詩興,早就被磨滅於兩京一十三省每天雪片一樣飛來的奏章公文之中,哪有什麼閑情雅致吟風弄月,雕文琢字?但是,此事關係到對皇上忠不忠心的大是大非,既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拒不敬獻,許多當朝大僚就拜托或指示翰林院的那些終日無所事事,醉心於辭章歌賦之學的翰林詞臣們捉刀代筆。這已是國朝一個公開的秘密,那些被榮膺選中為某位朝廷肱股重臣代撰詩文的翰林詞臣無不覺得十分光彩,皇上也不會較這個真。
可是,麵對這天大的榮耀,張居正卻大驚失色,誠惶誠恐地說:“這……這……首輔大人詩文冠絕當代,晚生能懂得平仄對仗、詞章之學,乃是拜首輔大人《鈐山詩選》所賜,又怎敢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張居正這話倒不是阿諛奉承嚴嵩,實在是發自內心:明朝取士以明經,但館選才學優異者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卻是以詩文辭藻之高下確定。嚴嵩於弘治十八年考中進士之後參加館選,便是以一首《雨後觀芍藥詩》中選而成為“儲相”。庶吉士在翰林院的學習,也以詩文為主,終日鑽研唐音、李杜詩,每月須交“詩文各一篇,第其高下,俱揭帖,開列名氏”,而嚴嵩在如此激烈的競爭環境之中,也能出類拔萃,時人李夢陽就曾說過:“如今詞章之學,翰林諸公,嚴惟中為最。”潛居鈐山八年之間,他以詩文自娛,更被時人讚之曰:“嚴介老之詩,秀麗清警,近代名家,鮮有能出其右者。”也就是說,張居正尚未出生之時,嚴嵩便已名滿天下,名篇佳作傳誦一時。因此,對於嚴嵩命他代做製詩的要求,張居正半是激動,半是惶恐,根本不敢應承下來。
見張居正有意推辭,一直恭順地陪坐在父親膝前的嚴世蕃幫腔說道:“太嶽,家父曾任南北兩京國子監祭酒,又掌過南北兩京的翰林院,門下詞章出眾者俯拾皆是,為何偏偏要找你代勞?還不是看你是可造之才,有心要替你揚名。你可莫要辜負了家父的這番美意啊!”
嚴世蕃的話雖說不大中聽,但張居正知道,這也是實情——依嚴嵩的文名才望,此事傳了開去,朝臣士林不會說嚴嵩做不出這樣的製詩,隻會說嚴嵩提攜後進,給了他一個揚名的機會。因此,他抹去了頭上的冷汗,囁嚅著說:“嚴大人所言極是。惟是晚生才疏學淺,恐有辱首輔大人厚望……”
嚴嵩笑道:“太嶽,你莫要聽東樓亂嚼舌頭,他粗鄙不文,懂得什麼?你是夫子,老朽也不瞞你。實是因老朽年事已高,終日又是政務纏身,以致文思阻滯,不複有當年之雅興,不得已才請人捉刀代筆,你就不必推辭了吧?”
聽他說的那麼懇切,張居正心頭一熱,脫口而出:“辱蒙首輔大人厚愛,晚生卻之不恭,隻好勉起其難,代首輔大人恭撰製詩……”
“那好,到時候就拜托太嶽了。”嚴嵩拿起了案上的書卷:“太嶽,古人雲,傾蓋如故。老朽最喜與你這樣的年輕俊才交往,本想留下你做竟夜之談。可惜如今老朽忝列台閣,你又在禦前行走,過從太密恐招人物議,老朽就不留你了。東樓,代為父送太嶽出門。”
張居正深深地俯身在地:“謝首輔大人!”
送張居正出府,嚴世蕃又拉著他的手說了半天的體己話,還非要用嚴府的儀仗送他回家。張居正慌忙辭謝,並且跪在門口,一直等到嚴世蕃入內,命人關上府門之後,才敢起身。
回到家中,張居正才發現,嚴世蕃奉還給他的那兩錠“門敬”,不是他給門房的銀子,而是兩塊黃澄澄的金元寶,再聯想到在嚴嵩書房的一席對話,頓時心中一凜,知道今日之行或許已鑄成大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