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換做呂芳,正是因為他當年見識過那令他震驚、令他暗自慨歎,更令他感到莫名的恐懼的那一幕,今日之事便不會鬧成這個樣子了……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未讀過聖賢之書的黔首尚且如此,更遑論這些剛剛走上政壇,胸中一腔熱血隻為致君堯舜、治民安樂的青年官員們!
雖則迂闊,誠然不屈,這就是明朝官員的風骨!
可惜的是,黃錦不是呂芳,他進宮時間較晚,未曾見過當年那一幕。而且,這個老實人如今滿腦子想的隻是終日為國事操勞,一天隻能睡兩、三個時辰的主子萬歲爺——這麼好的皇上,這麼好的主子,你們上哪裏去找?你們竟還要跟主子鬧,良心都讓狗吃了!當真氣壞了主子,咱家定不與你們甘休!
想到了主子那淳淳的笑容突然凝固,繼而因痛苦而扭曲的麵容,還有那因極度憤怒而劇烈顫抖的身子,他同樣憤怒地大喝道:“你們這是要幹什麼?要造反嗎?!”
楊繼盛披著滿身的鎖鏈,拖著似乎已經被打折了的一條腿,緩緩地向前走去。一旁的殷士儋已止住悲聲,趕緊上來扶著他,卻又被他推開,自己艱難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對峙雙方的麵前,先是衝著自己的同年們深深地作了一揖;接著,又轉身過來,平靜地對黃錦說:“公公錯了!我大明朝隻有死諫的臣子,沒有謀反的官員!此事係我一人所為,與他人一概無關,我跟你們走。”
經過了楊繼盛這麼一阻撓,黃錦也略微冷靜了下來,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麼多的新科進士全部抓起來,便說:“把他給我抓起來,送往鎮撫司詔獄!”
“慢著!”殷士儋衝了上來,和楊繼盛站在了一起:“要抓楊繼盛,連我也一並抓了!”
“皇上不下旨,不許抓人!”許多新科進士都衝了上來,將楊繼盛和殷士儋圍在了中間。
提刑司專管宮裏內侍的刑罰事宜,那幫掌刑太監很少有機會直接麵對外臣,見是這樣,不由得都愣住了,回過頭來看著黃錦,臉上竟露出了一絲膽怯之色。
黃錦卻又被激怒了,氣急敗壞地跺著腳:“鎮撫司的那幫奴才怎麼還不見來?快給我去催!”
話音剛落,就聽到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雙雙穿著釘靴的腳踩在方磚上,發出如馬蹄一般的響聲,顯然是在宮裏當值的鎮撫司校尉已聞訊趕來,被守在殿門外的直殿監內侍催促著,也不通報,徑直就湧進了大殿。
帶隊的錦衣衛五太保張明遠單膝跪地,抱拳對黃錦說:“鎮撫司千戶張明遠奉命帶隊到此,請公公訓示。”
“五爺來的正好,給我把這幫逆黨亂臣統統抓起來!”
張明遠看見大殿是這樣劍拔弩張的情勢,也有些猶豫,但黃錦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兼提督東廠大太監,正掌著鎮撫司,他也不敢黃錦的命令,正要揮手發出號令,身旁一位穿著六品文官服飾的人忙攔住了他:“張大人,依朝廷規製,鎮撫司拿人需有詔命。”
此人的話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給了張明遠一個推脫的借口,他又衝著黃錦抱拳,說:“請公公出示皇上的詔命。”
黃錦為之一愣,沒頭沒腦地吼道:“我是首席秉筆,鎮撫司歸我管,歸我管!”
“那麼,可有皇上的口諭?”
如此大傷顏麵,黃錦自然羞憤難當,但他再氣急敗壞,也還記得假傳聖旨是殺頭的罪,便不接張明遠的話,卻惡狠狠地瞪著那位打橫炮的文官:“你是幹什麼的?”
“回公公,”那人不卑不亢地說:“屬下是鎮撫司經曆沈漣。”
“好,沈漣!咱家記住你了!”
說完之後,黃錦轉頭又對提刑司的人吼道:“外麵的人都靠不住,該我們這些奴才為主子盡忠了,還不快動手!”
就在大殿上的氣氛越來越凝重,似乎一點小火星就會引起大爆炸的時候,一個黃門內侍匆匆跑了進來:“皇上有旨。宣內閣首輔嚴嵩、輔臣徐階乾清宮見駕!”
一直鐵青著臉站在旁邊,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的徐階突然象是鬆了口氣似的,再次開口了:“黃公公,皇上此時召見嚴閣老和我,想必會對楊繼盛所犯之罪有個說法。至於抓不抓他,由哪個衙門立案審理,是否等嚴閣老和我謹領聖訓之後再做論處?”
黃錦氣哼哼地盯著徐階看了好一陣子,然後轉頭對那個提刑司的掌印太監吼道:“把這裏給我看死了,沒有主子萬歲爺的旨,誰也不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