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直言極諫(1 / 2)

原來,海瑞在奏疏中倒是沒有揪著山東萊州受災一事不放,而是把矛頭指向了司禮監和皇上,甚至可以說,將矛頭指向了明成祖朱棣以來的列位先帝!他不忿於司禮監首席秉筆兼提督東廠大太監黃錦未經請旨,恣意毆打新科進士楊繼盛,上疏抗諫君父,以“授權柄於宦官,以家奴治天下”這樣激烈的言辭抨擊成祖文皇帝以降,列位先帝重用宦官幹政,尤其是英宗正統皇帝重用權閹王振,始有土木堡之禍,大明王朝江山社稷幾至不救之險地;以及憲宗成化皇帝重用權閹汪直、武宗正德皇帝重用八虎,賣官鬻爵、禍亂朝綱等等諸多有違國朝律令、祖宗家法之事,並在奏疏中引用太祖高皇帝“寺人不過侍奉灑掃,不許幹於政事”的聖訓,請皇上複立被英宗一朝禍國殃民的權閹王振從宮中撤走的那塊刻有太祖高皇帝聖訓“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的鐵牌,並恢複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宦官不許讀書識字,不許兼任外臣文武銜,不許穿戴外臣的冠服,品級不得超過四品等諸多的限製,抑製內官幹政,敬賢愛民,致力大明中興,開創清平盛世雲雲。

高拱緊鎖著眉頭看著海瑞的奏疏草稿,飛快地看過一遍之後,又從頭再看。這一次,卻看得很慢,甚至看到某句話之後,還要翻到前麵的那張箋紙再仔細地看。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因為緊張,他捏著箋紙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著。

其實,高拱心中驟然生起的波瀾,絕非“緊張”二字可以形容。

與他恩師夏言一樣,高拱一向對於那些閹寺宦官並無好感,但他向來注重實學,行事也十分務實,知道明太祖朱元璋當年限製宦官讀書識字等等矯枉過正的做法終歸是行不通的,畢竟皇宮之中不能充斥著一大堆隻會侍奉灑掃的文盲;而且,曆朝曆代,尤其是在罷設宰相,將君權、相權合二為一,使君權專製達到頂峰的明朝,身居九重、垂治天下的皇帝似乎更願意相信那些對自己忠心耿耿的皇家奴才。當今聖上天縱睿智,自即位大寶便有意識地抑製內官幹政,比之列位先帝,嘉靖一朝的內官還算守規矩……

海瑞不知道高拱在想什麼,侃侃而談:“當今聖上天縱仁厚,敬賢愛民,宵衣旰食,致力中興,以期我大明清平盛世,此願心不可謂不恢弘也。然則當以何為要旨急務?依瑞之陋見,蜀相諸葛孔明《出師表》中一句話可一言以蔽之,便是‘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之所以傾覆也!’這第一等要務便是‘遠小人’!人君為宵小蒙蔽失政誤國之先例,史不絕書,無須多言。惟是這‘遠小人’三字知易行難。為人主者,身邊之人除嬪妃宮女外,隻兩類而已,一乃朝臣,二為內侍,若有小人,也不出其間。朝臣多出於科甲,束發便受聖賢教誨,飽讀詩書,端方雅正,內修賢德,外守禮製,縱有一二敗類,也必為士林清流所不容,皇上隻需廣開言路、察納雅言,並著都察院、六科廊等負有監察職責之衙門職官謹奉皇命盡心王事,即能保證朝堂清肅,人臣各安本分。而閹寺內宦常侍左右,朝夕相處,若有心術不正之人讒言媚上,則人主不免受其蒙蔽……”

海瑞的這番話更令高拱心潮起伏,倒不是被他的言辭所打動,而是讓他心中的另一層顧慮越發地重了:這兩年來,朝局看似風平浪靜,其實暗流湧動,一日無休,尤其是朝中黨爭之勢,更是愈演愈烈。此次風潮因山東而起,山東各級官員多出於恩師與李閣老的門下。如若象海瑞這般撇開本因不究,隻論閹寺虐打朝廷命官一事,難免會授人以柄,被別有用心之人冠以“委過移禍”的罪名大發議論——誰都知道,海瑞出身營團軍,而自己與營團軍也有比血還濃的情分。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幾年裏,營團軍幸蒙聖恩,飛速崛起,已招致朝野內外的側目。如今國朝雖仍是四邊不靖,邊情不穩,遠未到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之時,局勢卻也不象前些年那樣社稷危傾,皇上能否還能一如既往地庇護、垂青營團軍,實在不敢斷言。皇上若是因此心生不滿,不但海瑞和自己會獲罪得咎,還會連累營團軍及俞大猷、戚繼光等諸將……

想到這裏,高拱輕輕地動了動身子,想要說話。

將奏疏草稿呈給高拱之後,海瑞一直在關注著他的反應,見他眉頭緊鎖,立刻將熱烈的、充滿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他。

麵對著海瑞那樣誠摯的目光,高拱竟突然覺得有些莫名的羞愧,那些妄測聖心的顧慮就更不好意思說出口了。 “這個……這個……”地囁嚅了半天,他才擠出了一句廢話:“剛峰兄是要征詢我的意見吧?”

“在下冒昧胡言,請肅卿兄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