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閃躲著海瑞的目光:“這道疏,你不能上!”
海瑞詫異地問道:“這是為何?”
接著,他負氣地說:“莫非肅卿兄覺得在下人微言輕,不足以暢論家國社稷之大事?人皆不言,我獨言之,有何不可?”
高拱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借口來說服海瑞:“為了呂公公。冒昧問上一句,你當日獲罪於嚴氏父子,被削去功名貶謫充軍,是呂公公一手安排你入我營團軍的吧?”
隨即,他又怕提出呂公公,海瑞會以為他畏懼權閹,忙表白道:“你也知道,我當日因我營團軍所需軍械火器一事,與內廷那幫閹寺曾有過節,掃了呂公公的顏麵。但他卻從未因此在皇上麵前搬弄是非,也未仰仗司禮監掌印之權,暗中刁難我營團軍。此次我遠赴閩粵兩省主持開海市,呂公公更是不計前嫌,鼎力襄助。這樣的襟抱氣度,別說是一個閹寺,朝中那些理學名臣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海瑞慨歎一聲:“何止入營團軍一事!嘉靖二十三年會試大比,在下與其他舉子大鬧科場,朝廷停了那一科。在下便要啟程返鄉,是呂公公親往在下寄居的昭寧寺,勸說在下留在京城,就學於國子監。在下任職昆山期間,不為上司同僚所容,若非呂公公一力維護並從中周旋,在下隻怕早就掛冠求去了。還有今次應試製科,在下冒昧揣度,大概也是呂公公說服了應天巡撫任彥出麵舉薦。呂公公於在下之大恩大德,可謂百死莫酬……”
見海瑞如此坦誠,高拱鬆了一口氣:“那麼,你可曾想過,你這道奏疏呈了上去,無疑是在我大明朝野內外響了一記驚雷。呂公公看過之後,心中會做何之想?”
海瑞臉上掠過了一絲痛苦的表情,黯然低下了頭:“肅卿兄說的這些,在下豈能沒有想過?隻是事關國家法度、萬世治安,在下不敢囿於私恩而緘口不言……”
接著,他又抬起了頭,高拱驚詫地看到,他的臉上竟流出了大顆大顆的熱淚:“我海瑞出生於瓊崖蠻夷之地,自幼喪父,靠家母紡線織布拉扯成人,其後又獲罪於嚴嵩父子,被削去了舉人功名,若非呂公公之助,隻怕此生連區區七品縣令都當不上,又怎能有今日榮登科甲之幸?可我既身受聖賢教誨,又辱蒙皇上浩蕩天恩,怎敢不為國盡忠、為君進言?”
海瑞的眼淚越發洶湧而出,激動地站了起來:“家母得知我任職昆山,曾托人捎來家書,教誨我說‘爾雖無父,既食君祿,君即爾父’是以權閹要參,皇上要諫,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海瑞萬死不敢人後!”
這番話海瑞說的心血潮湧,聲若洪鍾,將整座官驛震得嗡嗡直響。麵對著這樣一位至剛至烈、坦蕩無私之人,聽到這樣發自肺腑的鯁骨忠言,高拱也被深深地震撼了,那些什麼朝局什麼黨爭之類的顧慮也被一掃而光。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向海瑞深深做了一揖:“令堂如此深明大義,無怪乎有剛峰兄這樣的忠臣諍子,請受在下一拜!”
海瑞忙平抑了激動的情緒,一邊側身避讓,一邊說:“那麼,肅卿兄讚成在下上這道疏了?”
高拱搖搖頭:“不。”
海瑞疑惑地問道:“肅卿兄,這是何意?”
高拱斬釘截鐵地說:“留下草稿,容我斟酌幾日,待我向皇上複命之後,與你共同修改,聯名上奏朝廷!”
有高拱這樣深蒙皇上寵信的天子近臣、官場新貴具名上疏,朝野內外的影響力自然比自己這個小小的卸任知縣、製科進士大多了,但所承擔的風險卻也比自己大了許多,甚至可以說,他要挺身而出,為自己承擔大部分的風險!海瑞被深深地感動了,更被極大地震驚了:“肅卿兄之高情厚誼,在下不勝感激之至!惟是此事非同小可,一封朝奏九重天,暮貶潮州路八千,甚或還有牢獄之災、性命之虞,還是由在下一力擔當為好……”
“本該我勸你的話,卻被你搶著說了去,剛峰兄這是掠人之美啊!”高拱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套用你方才的話回你:權閹要參,皇上要諫,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高拱萬死不敢人後!”
可是,海瑞走後,高拱漸漸地冷靜下來,那些關於朝局黨爭的顧慮又一次襲上了他的心頭,但他為人一向言出必行,怎能毀約失信於人?好在明日下了早朝,皇上就要在東暖閣召見他,也隻好到時候先探探皇上的口風再說了。
打定了主意,他不由得自嘲地一笑:高肅卿啊高肅卿,你素來自負剛直敢言,能慷慨任事,其實比之海剛峰,還相去甚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