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六年五月初四,又論到嚴嵩在內閣當值,一大清早他便起身,梳洗完畢,略略用了一點點心,便離開寢室,信步朝內閣值房走去。
大明王朝的中樞機構內閣又名“東閣”,位於紫禁城午門內的東南角,環境十分清幽肅穆。從朝西開的那道門進去,是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一排七間朝南的寬敞平房。堂屋的正中設著香案,供奉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子和他四位得意門生,即被讀書人公認為“亞聖”的顏淵、子思、曾參、孟軻的牌位。
這五位先聖前哲的牌位能立在這裏,還頗費了一番周折。
明太祖朱元璋雖出身貧寒於馬上得天下,對士子儒生重視而又不重視,說他重視體現在他多次下詔求賢,任用了一大批儒生做官,有的甚至一經舉薦便當上了尚書、侍郎和地方布政使這樣的大官,還專門設立了培養人才的國子監;不重視又體現在他將類似於翰林院、國子監這樣的教育機構、養士之所品秩壓的很低,國子監一把手祭酒隻是從四品,而二把手司業已經急劇下降到了正六品。相對於國子監來說,當時的翰林院更可憐,一把手掌院學士隻是正五品,翰林院領導班子成員之中的兩名侍讀學士和兩名侍講學士也隻是從五品。這且不說,或許是因為孟子曾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樣的話,令最重視皇權統治的朱元璋大為惱火,他竟下令將《孟子》大肆刪改,還將孟子的牌位遷出孔廟,取消了孟子配享祭祀的權利。
到了嘉靖初期,因“大禮儀之爭”一步登天的張熜張孚敬接任內閣首輔,不知什麼緣故,竟然別出心裁地奏請皇上廢除孔子“大成至聖先師”的封號。說起來全天下的文官,哪個不是讀孔子的著作才得以魚躍龍門服蟒腰玉的?張熜張孚敬這種和尚拆廟的缺德事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不過,大多數人懼怕他的權勢敢怒卻不敢言,惟有當時剛剛被點為翰林的徐階憤然上書,引經據典予以駁斥,為此得罪了張熜張孚敬,被貶到福建延平府任推官,若不是其後夏言秉政,將其調回京師任職,隻怕徐階就從此遠離政治中樞,再也無有入閣拜相的機會了。這是閑話,略表即止。
五位先聖前哲的牌位下麵,分左右排列著內閣閣員們集體議事用的座椅和幾案。堂屋的東西兩側,各有三個套間,由每位閣臣各居一間,用以處理公務。不過,內閣閣員定製是六人,如今卻隻有四個,所以有兩間房一直空著,引得諸多朝臣垂涎三尺,恨不得一覺醒來,就傳來天子聖諭命廷推閣臣,自己也好上下打點,左右活動,擠進廷推名單,再被皇上龍爪那麼一抓,從此搬進那兩間“門雖設而常關”的值房之中。為此,他們都凜然奉行王命,不敢稍有懈怠。朱厚熜遲遲不發旨意,或許就是這樣原因。
在內閣正房的東西兩側,分別是誥敕房和製敕房,那些負責繕寫文書的內閣中書舍人平日都集中在這裏辦公。誥敕房上還有小樓,收藏著內閣裏的一應圖書典籍。
嚴嵩進了內閣,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等五位先聖前哲的牌位行禮。看看離上朝的時間還早,就仍舊走到院子裏,倒背著手,踱步緩行。
五月的天已經亮得早了,還不到卯時,便已天色大亮。四下裏靜悄悄的,各位閣臣都還未曾露麵,隻有一兩個陪值留宿在內閣的中書舍人和仆役,大概是看首輔大人正在散步,不便打擾他的閑情雅致,身影在門旁屋角閃動了一下,又消失不見了。
那些中書舍人和仆役想得一點也不錯,這是嚴嵩一天之中難有的舒緩時刻,隻要一進值房,那如雪片一樣飛來的公文奏疏,還有那絡繹不絕的前來內閣請示、回話的部衙官員,就會將他死死地釘在幾案後麵的那張黃梨木太師椅上,隻要不是皇上傳見,須臾也不得離開。六十多歲的人了,一天下來也著實疲憊不堪。尤其是這幾天,皇上正在五軍都督府召開軍事檢討會,將大小政務都委托給了內閣處理,分管軍務的次輔李春芳也奉旨一直參會,他這個首揆又得承擔起李春芳分管的兵部、工部和兵工總署等衙門的公務,就更忙得不亦樂乎。
多幹點活,對於一心想獨承顧問、威權自用的嚴嵩來說不算什麼,甚至還有一種“會當臨絕頂,一覽群山小”的快意--要知道,如今的內閣雖已有首輔、次輔和群輔之分,且由首輔總領京城各部院司寺和兩京一十三省大小庶務,但每位閣員分職其責,手中都有一塊實打實的權力,皇上批下來的奏疏,他可以借首輔的名義握著那支樞筆不放手,旁人也不好與他去爭票擬之權;但其他閣員分管的部衙,他也不好直接找部衙堂官來內閣回話、議事,久而久之,在不歸他分管的部衙,他這個首輔就漸漸失去了一言九鼎的權威。尤其是次輔李春芳分管的兵、工兩部,因兵部尚書曾銑、工部尚書林之詮都是夏言一黨中人,加之戶部尚書本身就由同為夏黨要員的閣員馬憲成兼任,這三個部衙便成了針插不入、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視他這個首輔更形同虛設一般。今次代李春芳處理公務,不但讓他重新找回了當日與翟鑾共同主政之時那種役使六部、號令百官的感覺,更讓他發現了兵工總署往來帳目不清,有貪墨之情事,他已密囑自己門下的兵科給事中方祥暗中查訪,一旦找到確鑿證據,便要拜上奏疏彈劾兵工總署署長魏增魁。至於最終目標,自然是兵部尚書曾銑乃至次輔李春芳,繼續他借山東萊州受災一事發難而未果的倒夏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