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怔怔地說:“回主子,奴婢以為內閣各位老先生都是主子親自簡拔的大臣,主子都信得過,奴婢還有什麼不信任的?”
“聽聽你都說了什麼話!”朱厚熜臉上的笑容倏地不見了,冷冷地說道:“朝廷體製,是能以私相信任取代的嗎?虧你還是司禮監掌印、我大明的內相,就憑你方才的那句話,別說是把你趕到南京去給太祖高皇帝守陵,請出祖宗家法將你剝皮楦草都不算冤枉了你!”
陳洪聞言如五雷轟頂,死命地將頭在地上磕著:“主子饒命,主子饒命啊……”
虧得他急中生智,聽主子提到“南京”,立刻想起了那個最受主子寵信、如今正坐鎮南京的呂芳呂公公,忙又說:“奴婢的幹爹呂公公當年掌印司禮監便是如此,奴婢愚鈍,不敢改了呂公公的規矩……”
朱厚熜厲聲說:“所以你們就一直這樣走過場,把內閣輔臣擬的票照抄一遍來糊弄朕、糊弄天下人,是不是?”
陳洪徹底蒙了,哆哆嗦嗦著說:“奴婢……奴婢這就去……去提刑司受杖……”說著,又重重地磕了個頭,就要起身往外跑。
“站住!”朱厚熜喝住了陳洪說:“朕說了要責罰你嗎?自作聰明!”
看著戰戰兢兢又跪了下來的陳洪,朱厚熜沒好氣地說:“若論聰明,你陳洪在這宮裏幾萬人中間,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了,卻也是這樣不曉事,難怪朕會被你們氣成這個樣子!”
“主子……”
朱厚熜冷笑道:“還不明白?你以為朕俯允外麵的那些臣子所請,要奪了你司禮監批紅之權,是受了他們的蒙蔽?你以為奪了你司禮監批紅之權,是傷了你大明內相的麵子、削了你的權?告訴你,朕是可憐你們這些奴才,保護你們!”
略微停頓了一下,他又說:“朕禦極二十多年了,用自己的人掌司禮監隻有兩個,一個是呂芳,一個就是你陳洪。從呂芳到你陳洪,十幾年裏就沒有改過內閣一個字的票擬!既然如此,為何這十幾年還要去批這個紅,要跟著外麵的那些臣子一起為國事擔罪?”
在深宮大內這座八卦爐裏修煉了幾十年,爬到了司禮監掌印這個位置上,陳洪也絕非等閑之輩,趕緊應道:“做了奴婢這號人,就不算是個人了,有主子這麼多年嗬護著,總算是有了半個人樣,奴婢該替主子看好這個家,替主子遮風擋雨……”
“替朕遮風擋雨?朕告訴你,你們誰也不能替朕遮風擋雨,全是在招風惹雨!”朱厚熜說:“今次不是黃錦那個狗奴才自作聰明,不經請旨就虐打楊繼盛,朕何必要給那些新科進士認過賠罪?又怎會被外麵的那些臣子抓住了把柄大做文章,要把你們權勢都奪了去?”
陳洪心中一哂:別說是打了一個小小的新科進士,就算是內閣輔臣、六部九卿,終歸也是臣子,武宗先帝爺時的劉瑾劉公公是何等的威勢,朝臣稍有違逆,說打便打,要殺即殺。有一日早朝發現有匿名揭貼揭露他諸多不法情事,他便罰滿朝文武跪在午門廣場上,流火的暑天,跪了整整一天,當場就曬死了好幾個,其後還將五品以下官員全部打入錦衣衛詔獄之中,直至查出是內官所為才釋放諸臣回家。如此威壓群臣,武宗先帝也未曾降罪於他。說到底,今日外麵的那些臣子這樣囂張跋扈,還不是你主子萬歲爺這些年限製內廷、縱容政府給慣出來的!
但是,他畢竟是個奴才,再有不滿,也隻能埋在心裏,更不敢把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說出口。
朱厚熜卻不知道陳洪心中做何之想,自顧自地說:“這兩年朕一力推行新政,多收了那些宗室勳貴、官紳士子幾兩銀子幾鬥米,就惹出了多少事端?眼下雖說平定了江南叛亂,可那些朝臣士子還是心懷不忿,總想借機給朕找事,跟朕鬧騰!當日瓊林宴你也在場,不就是一兩個縣遭了災餓死了幾個人,就有人弄出一副《流民圖》來攻訐新政,敗壞朕的名聲。偏偏黃錦那個蠢東西不曉事,還要火上澆油,還要上嚴嵩徐階兩人的當!”
陳洪被朱厚熜的話給弄糊塗了:當日主子看到《流民圖》那樣憤慨,是他親眼所見,氣成那個樣子,大概裝是裝不出來的,今日怎麼說的如此輕描淡寫?而且,他也聽過提刑司的奴才稟報過後來所發生的一切,完全是楊繼盛、殷士儋、王世貞那幾個新科進士在挑頭鬧事,頂多有國子監祭酒田仰那個老東西多事,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進士撐腰,主子怎麼把賬算到了默不作聲,任由黃錦收拾楊繼盛的嚴嵩徐階兩人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