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這飯菜,鄧誌傑心裏就開始打鼓:這不是府衙裏大夥房的飯食,府衙裏沒人願意吃這麼粗劣的玩意兒,顯然是府台大人吩咐人另做的。看來他老封不單是要在巡按禦史麵前裝清廉,這是要故意整一整那個不給麵子的海瑞啊!唉!象海瑞那樣不諳為官之道的年輕新貴,你老封跟他較個什麼勁?真要撕破了臉,人家巡按禦史手握監察彈劾大權,能有我們的好?
不過,鄧誌傑想歸想,可他身為佐貳,當著封治乾的麵也不好說什麼,隻能暗自擔心,表麵上還得裝出笑臉。
對於這樣連尋常百姓人家都羞於拿出來待客的飯食,海瑞卻毫不計較,拿起筷子,端著海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倒是陪吃的封治乾、鄧誌傑兩人自己消受不了,一粒一粒地往嘴裏挑,象吃藥似的。
海瑞一邊吃飯,一邊詢問當地政務民情,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還自己動手又添了一碗,笑著說:“封府台,你們這荊州府衙裏的糙米飯,真可稱得上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了,好吃,好吃!”
封治乾、鄧誌傑兩人還隻是撥去了碗麵上的那一層米,便以為海瑞是在挖苦他們,但偏偏海瑞說的又是那麼真誠,讓他們也不好發作,陪著笑臉說:“海大人有所不知,咱衙門裏頭平常就是這膳食,拿來招待你海大人,實在汗顏啊!”
“這是哪裏的話!” 海瑞感慨地說:“下官調來湖廣之前,曾在昆山任過一年多的知縣,昆山毗鄰蘇州,也算是個水陸要衝、消閑之地,經常有朝廷當道要員或卸任大僚路過昆山,縣衙照例都要接待,下官最頭疼的便是這個。百姓賦役日增,而風俗益奢;勞役日重,而供給更重。置辦食材,懼難精;應付侍從,懼觸怒;老爺稽查,患追求苛刻;皂卒恐嚇,患需索無度。惴惴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然則在上官看來,不過是一飯而已。一飯尚且如此,其他各項陋規便可想而知。因此,下官當年對這迎來送往之事深惡痛絕,能推就推,能躲便躲。到了湖廣之後,才定下了那麼個《巡按條約》,不為別的,僅是從我做起,稍改官場奢侈之風,略蘇百姓供給之苦而已。”
鄧誌傑似乎還有些不相信,追問道:“這樣的膳食,許多人都吃不慣,真能對得上海大人的胃口?”
“嗬嗬,鄧府同有所不知,海某一介遠外島民出身,自幼家境貧寒,這等不摻野菜的白飯,還是要逢年過節才能吃到的。”海瑞放下了筷子,動情地說:“這些年來,皇上勵精圖治,百官謹奉職守,萬民安守本分,所為者何?正是為求天下大治,共享盛世。依下官陋見,什麼時候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百姓也都能天天吃到這樣的膳食,離皇上孜孜以求的太平治世大概也就相去不遠了。”
封治乾、鄧誌傑兩人這才隱約感覺到海瑞說的都是真心話,不由得都是一怔,立刻意識到以往的傳言和自己起初的判斷都與眼前這個人大相徑庭,此人萬不可以常人論之,亦不可以怪人論之,一切發乎中而形於外,既不會委屈本心去逢迎他人,更不會放棄自己的固有思維去迎合世俗觀念。象這樣的人,如果非要給他下個定義,大概更接近於周公孔子所推崇的“樸人”。可是,當今之世,尤其是在大明官場,所謂的“樸人”就是“野人”!官場之中突然闖進這麼一個野人,就會把多年以來,所有似是而非積非成是而被人們心安理得的接受並身體力行的那些規矩都破壞得一幹二淨!
尷尬了好一陣子,封治乾才幹笑著說:“海大人貧而誌堅,達不忘本,誠為國朝官員之楷模!”
“封府台謬讚,海某愧不敢當。”海瑞真誠地說:“看你封府台這身舊官服,又吃到了貴府衙這樣儉省的膳食,下官心中十分佩服,你與鄧大人都是難得的清官啊!”
封治乾越發地尷尬了,既不好意思直認自己就是一個一介不取的清官,卻又不敢在專司懲貪肅奸的巡按禦史否認自己不是“清官”,隻得裝出一副莊重的樣子,說:“出仕為官,既蒙浩蕩天恩,又食朝廷俸祿,司牧一方,豈敢忘卻吐脯之心?不才所為,僅是守官箴而已。”
說話間,海瑞已經拔完了新添的那碗飯,滿意地放下了碗筷,說:“這碗糙米飯已表現了兩位大人的官箴。看來,荊州府完全稱得上是官清民治,下官倒是可以即刻回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