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宰輔氣度(2 / 2)

原來,去年海瑞上疏彈劾榮親王朱厚溜盜墓一事,夏言曾給皇上上呈密疏,要求將海瑞交付有司,依律定罪。他提出如此激烈的建議,不單單是為了維護天家顏麵和朝局穩定,還有一層用意連朱厚熜也沒有看出來,那就是夏言和李春芳一直認為,論人品,海瑞清廉如水無懈可擊;可論做官,他卻不懂得變通之道,更不懂“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而且,從他幹的那些事情來看,他根本就是那種一切發乎中而形於外,又認死理不要命之人,若以陽明心學之理推斷,這樣的人應該算是周公孔子所推崇的“樸人”。可在當今之世,“樸人”就等若是“野人”! 官場之中闖入這麼一個野人,多年來所有似是而非積非成是的規則都被破壞的幹幹淨淨,非但有傷朝廷體麵,更於朝堂清肅、政通人和的清平盛世未免大不合拍。象他這樣的人,最令當國執政者感到棘手--若是委以重任,他既不能造福一方,又不能與上下同僚和衷共濟;若是委以清望閑差,士林清議又會罵朝廷不能重用正人君子。與其左右為難,不如從速將之逐出朝堂,讓他優遊林下,這樣才能保全他的清廉名節,使千秋後世奉他為清官楷模。

可是,馬憲成卻一直不同意他們的看法,夏言和李春芳費盡了口舌,甚至舉出聖賢之例,說“少正卯何時叛魯,孔聖人為何要誅他?”,也沒能說服一根筋的馬憲成。

見馬憲成還是固執己見,李春芳也不與他爭辯這個話題,說:“那個海瑞可不是尋常四品官員,就憑他這些年裏時常幹出那些驚天動地之事,非但沒有丟官送命,還屢屢升遷,先任江南大邑第一等富庶之縣昆山縣正堂,繼而巡按湖廣,接著又坐上了你戶部銅政禦史那個天下第一大肥缺的位子,我敢斷言,他的聖眷不在你我之下!嚴分宜那個老賊最是奸猾,最會揣摩聖意,他更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所以,雖說我並不知道嚴分宜那個老賊究竟是抓住了那個海瑞的什麼把柄,但他能找你攤牌,無疑是有確鑿證據,謀定而後動,來頭必然不小。若是皇上對他信任如初,也不必我們去究;可若是皇上厭而棄之,以你我之能,隻怕也是無力回天。是以我認為,即便你不願迎合嚴分宜那個老賊落井下石,也不妨靜觀其變,看看嚴分宜那個老賊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再說救不救那個海瑞的好……”

論職位,李春芳是內閣次輔;論淵源,夏言如今奉旨巡視江南,常駐南京,朝中夏黨都唯李春芳馬首是瞻。他能如此推心置腹,又比方才不問緣由就建議自己犧牲海瑞以維持朝中夏黨和嚴黨之間那種微妙的平衡,顯然是大大地退了一步,馬憲成也不好再說什麼,便歎了口氣:“如今也隻能如此了。皇上總是聖明的,是非曲直總會論個清楚……”

盡管知道嚴嵩對海瑞不懷好意,但遲遲未見他有何動作;加之皇上巡幸草原、招撫北虜之後,蒙古各部或懾服於大明國勢軍威,或順應天心民意,紛紛遣使來朝,朝廷照例要大加封賞這些悉心歸順之“遠人”,雖說封賞大典是由禮部一手操辦,卻少不了戶部來籌辦各項饋賞之物,而且少了有失天朝上國體麵,多了又給朝廷造成財政負擔,正落了楊繼盛等人“開市即是和親別名,徒靡國帑民財”的口實,真是多也多不的,少也少不得,馬憲成整天在內閣和戶部之間穿梭往來,忙得腳不沾地,更累得心力交瘁,替海瑞擔憂了幾天之後,也就將此事漸漸淡忘了。

又過了月餘,突然有一個驚人的消息自通政司傳了出來:南京都察院禦史房寰上了一道疏,彈劾戶部雲貴銅政司銅政禦史海瑞無端虐殺親女、絕滅人倫!

由於房寰疏論的是大名鼎鼎的海瑞,舉劾的罪名又是如此離奇,引起了官場中人的莫大興趣。可是,奏疏呈進大內之後就沒了下文,大家無法在邸報上拜讀原文,有好事者便不顧朝廷律令,幾經輾轉從通政司那裏求覓到了房寰奏疏的原稿,四下傳抄。過不多時,房寰奏疏的全文就在京城各部院寺司等各大衙門迅速傳開了。眾人看後無不嘩然,紛紛草擬疏稿,要附和房寰,群起上疏彈劾那個迂腐冷血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的海瑞。可是,皇上對那個海瑞的寵信絕非尋常,這一次既然將房寰奏疏留中不發,顯然聖意還未決斷。既然海瑞的聖眷未衰,也就是說還不到牆倒眾人推的時候,大家就都按壓著上疏的衝動,將早就寫好的手本揣在懷中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