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朝外走,眼看就要出了禁門,馬憲成停住了腳步:“肅卿,送到這裏就可以了。皇上那邊還有差事,你快些回去吧。”
“是。”高拱停住了腳步,又是一個長揖在地:“學生恭送閣老。”
馬憲成卻不動步,而是略微猶豫了一下,說:“肅卿,我問你件事情,能說則說,若不能說就算了。”
高拱從未見過一向剛直敢言、勇於擔當的馬憲成如此躊躇,忙說:“請閣老明示。”
“我問你,皇上可曾看到今年官員的考功?”
高拱立刻會過意來,低聲說:“閣老要問的是戶部將雲貴銅政禦史海瑞報了‘中平’一事吧?皇上已經知道了……”
馬憲成慌忙問道:“皇上怎麼說?”
“皇上看了之後沉思許久,卻隻說了一句話‘真是難為馬閣老了’。”
馬憲成覺得十分詫異,追問道:“皇上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高拱低聲說:“什麼意思,學生也不好說。學生隻知道,皇上接到了房寰的奏疏不勝駭然之至,立刻責令南直隸錦衣衛密查,得知確有其事之後大發雷霆,險些立時就將海瑞罷官撤職。其後雖不再執意如此,每每提及此事,仍是義憤填膺。”
雖說跟海瑞議論馭夷治邊之策的奏疏一樣,皇上也把房寰的奏疏給“淹”了,但能那麼生氣,想必心裏已厭惡了那個海瑞,至於一直沒有處分,或許是因為銅政禦史一職太過重要,皇上一時還沒有想好由誰接任。既然如此,戶部將海瑞考功報為“中平”十分妥當。馬憲成的心中巨石這才落下地來,又問道:“房寰上疏一事,背後一定有人指使,禦前的那位沒有借機生事?”
高拱知道馬憲成問的是嚴世蕃,說:“分宜父子自然對海瑞恨之入骨,房寰又與分宜有師生之誼,想必是受了他們的指使。但他們最會揣摩聖意、逢迎君上,皇上聖意未決,他們也未必就敢輕舉妄動。”
“這是分宜的高明之處啊!”馬憲成慨歎道:“去年海瑞疏劾榮親王,分宜不但沒有趁機出手,反而疏救海瑞,既是知道海瑞聖眷非同尋常;又能向皇上表白自己坦蕩無私。這次抓住了海瑞的把柄,指使房寰上了這道疏,對他在官場士林的聲望大有損傷,更使皇上對他也心生厭惡,日後再有人疏論海瑞,就沒有人敢為他說話了。”
高拱應道:“閣老說的是。海瑞的行止玷汙官箴和雅望,嚴黨雖不乏借題發揮之嫌;朝中正人君子想幫他說話,卻礙於朝野內外的清議不容,未必能說的出口,閣老也隻得如此行事。冒昧猜測,皇上或許跟閣老的想法完全一致,既鄙視其人,卻又憐惜其才,一時難以決斷,自然能體會到閣老的苦衷。”
馬憲成長歎一聲,說:“說句心裏話,海瑞其人差事辦得還是不錯的,剛直敢言,為官也清廉如水,我原本以為他隻是不會謀身而已,卻沒有想到他竟迂腐至斯,做出這等匪夷所思之事,實在駭人聽聞。肅卿,他曾在你營團軍供職,你與他還算有點淵源,得便處還是寫封信勸勸他,既然不肯隨波逐流做太平官,就一定不要讓人抓住把柄,免得不但做不成千古名臣,還要落得個千夫所指、身敗名裂的下場……”
高拱的臉上露出了苦笑:“學生不敢欺瞞閣老。皇上當初也曾這麼說過,不但讓學生去信規勸他,還讓和他是舊識的張太嶽也給他寫信。後來卻又認為我們給他寫信不會有用,就另找了一個人,就是今日奉旨見駕的那個李時珍。”
馬憲成來了興趣,問道:“哦?你們兩位天子近臣都比不上一個李時珍嗎?是否那個李時珍和他有故交?”
“是。”高拱解釋說:“海瑞當初在國子監為太學士時,就已認識了李時珍。據說他對李時珍這樣身懷異才之士還頗為尊重。再者,海瑞的為人,閣老想必也十分清楚,一味認死理,不思通變之道,什麼上司同僚、官場故舊這一套在他那裏根本說不通;那個李時珍雖有官職在身,卻不是正經的事務職官,也不算是官場中人,他說話,興許海瑞還能聽得進去幾分。”
馬憲成慨歎道:“皇上如此用心良苦,但願有用吧!身受浩蕩天恩,他若還是不思悔改,就真真是個畜物了……”
說完之後,他拱手向高拱揖了一揖,轉身搖頭歎息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