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更是無稽之談,祖宗定下的科舉取士、三年一比的掄才大典,豈容輕易改易?日月興酒樓也就隨行就市,把酒菜和雅間的價碼降了下來--皇榜一放,名落孫山的考生自然要黯然辭別帝闕,回鄉繼續攻讀聖賢書、揣摩科場利器,以備三年之後再論英雄;而那些新科進士們就能堂而皇之地捧著門生帖叩響嚴府的大門,公然登堂入室拜謁恩師,也不必再惺惺作態地在這日月興酒樓來當羊軲,喝那價錢竟高達十兩銀子一壺的茶。天地君親師,師在五倫之內,這是讀書人的應有禮數,即便是苛刻如皇上、廉潔如嚴閣老者,都不能斷然幹涉這種行為。
不過,這兩三個月裏,日月興酒樓可是讓那些小乞丐們得到了不少賞錢,食髓知味,盡管會試大比已經結束,出入這裏的舉子也少了許多,但他們仍終日守侯在門口,見著穿儒生服冠的人就上前唱那首蓮花落道喜討賞,今日便遇到了這麼出手闊綽的一位“公子爺”。
那位年輕儒生顯然對這種場麵早有心理準備,笑眯眯地聽完了一整支蓮花落,從懷中掏出好大一把銅子兒,一揚手就灑了出去,心裏還不禁感慨:到底是有幸生在天子腳下、九門之內的孩童啊!年紀隻這麼小,就這麼有眼色,比外省那些七老八十的村野愚夫還有識見!
那些小乞丐很識禮數,一起作揖道謝,一哄而散,都去搶那散布在地上的銅哥兒了。
輕鬆地打發走了那幫小乞丐,那位年輕儒生就邁步進了酒樓,隻見嚴府的管家嚴福迎了上來,衝他一拱手,低聲說:“羅相公,我家老爺在三樓的牡丹廳裏等著你,快請隨我上去。”
那位年輕儒生頓時露出了誠惶誠恐的表情:“怎敢勞小閣老等我,龍文失禮,失禮之至!”
原來,他就是令大明皇帝朱厚熜煩惱許久,最後還是決定容其所短,用其所長,要把他放在東海艦隊裏曆練的那個今年的製科進士羅龍文。他知道今科能高中皇榜,定是得了嚴氏父子的關照,俗話說,受人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是以也等不及彙同其他同年一起到嚴府拜謁恩師,皇榜一放就備了厚厚的一份禮前去投帖求見,卻被嚴世蕃以“獨自拜謁,不合朝廷法度”為由拒絕。這無疑是給正在春風得意之中的他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讓他不免心中驚悸,不知又為何得罪了嚴家。不過,昨天嚴世蕃突然遣嚴福去找他,言說不準他進府隻是為了避人耳目,邀他今天來日月興酒樓一敘,有些話要當麵點撥他。羅龍文一想便知是自己授官任職一事,欣欣然就到了這裏。
兩人才要動步上樓,一個約莫四十出頭的年歲,留著一撮山羊胡子,穿著六品文官袍服的人突然竄了過來,一個長揖在地,說:“嚴先生,你讓下官等得好苦……”
羅龍文先是一愣,隨即就明白過來:嚴福如今在嚴世蕃跟前很是得用,時常在官場上走動,自然成了京城官場上的名人,走在哪裏都有人認得出來他,這位官員大概就是遞上拜帖之後,專門守侯在日月興酒樓等著他傳見的。不過,身為朝廷命官,竟當眾向一個仆役打躬作揖,也未免太有失身份了,若是被那些糾察風紀的禦史言官知道了,少不得要彈劾他一個“玷汙官箴”的罪名。再者,大明朝的官員,個個都是有功名在身之人,能做到六品,少說也是個舉人出身,即便不論有否違背朝廷禮儀法度,他這麼做也忒有辱士子斯文,有負聖人教誨了……
不過,羅龍文隨即又想起來,自己也早有舉人功名,當初為了進嚴府的大門,也曾如此曲意奉承嚴福,陪上笑臉不說,還要雙手奉上厚禮;如今高中皇榜,雖隻是一個製科,比不得明經科新科進士那麼榮耀,但一中皇榜便也是大明官員,方才卻仍沿舊日習慣,與嚴福那等下人稱兄道弟,似乎也不太妥當。不過,人常說,相府家人七品官,既然如此,自然就不能把嚴福看成是一個低賤的下人,甚或可視為官場同僚。而且,照這麼說來,無論是那位六品官給他打躬作揖,還是自己叫他一聲“大哥”,也未必十分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