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走到了那位年輕官員的麵前,說:“在下便是你指名要見的高拱。敢問貴駕。”
那位官員長揖在地:“下官鬆江府推官王用汲見過高大人。”
“王用汲?”高拱在心裏默念兩遍,然後說:“你是今年的新科進士,殿試排在九十二名,授三甲同進士出身,四月份才補到鬆江府推官的缺?”
王用汲麵露羞愧之色:“正是下官。”
原來,根據朝廷科舉取士的規製,高中皇榜的新科進士分三等,一等三人,分別為狀元、榜眼和探花,號稱“三鼎甲”,賜進士及第,直入翰林院任職,狀元為從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為正七品編修;二等人數不定,賜進士出身,先經翰林院館選,才學卓異者為庶吉士,不授官職,在翰林院讀書儲才養望,以備朝廷日後大用,被人目之為“儲相”,聲名不亞於進士及第的三鼎甲,其他人都入京城六部九卿各大衙門任九品觀政;剩下的都是三等,賜同進士出身。
官場有副對子,專門諷刺那些殿試考在三等的同進士們,上聯曰“替如夫人洗腳”,下聯為“賜同進士出身”。如夫人者,小妾是也,雖有夫人之名,卻被家裏家外的人視為奴婢,很少能有機會被扶正。以之比類同進士,不外乎是嘲諷他們枉負兩榜進士、科甲正途出身,卻是出朱非正色,成就也有限的很。
其實,若從一開始官場起步來看,那些科名在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的官員不但不比自己的同年落後,相反還要大占便宜:二甲被選為庶吉士的人,不授官職,三年散館之後才授正七品編修;留在京城任觀政,也隻是個九品。而三甲進士外放到各級地方官府衙門,就能授予七品官職,比自己的那些同年都高。可是,大明朝的官員士子都知道,一到地方任職,沒有過硬關係或非凡機遇,就很難出頭,隻能循三年一考、三考屆滿升一級的規矩慢慢地熬資曆,怎能比得上那些在京城裏任職的同年,一旦君臣風雲際會,或是得到某位當朝大僚的垂青,就能“嗖嗖嗖”地一連升上幾級,讓他們一輩子都趕不上。因此,那些被外放州縣的新科進士,無一不是灰溜溜地離京赴任,也羞於和旁人論及科名。
高拱身兼吏部文選司郎中,負責文官的擢升,對新科進士的去留了如指掌,提到王用汲的科名也是隨口那麼一說,卻讓王用汲大為窘迫,概因在場諸人,除了那幾位鎮撫司的武人之外,無一不是科名顯赫之士:趙鼎是被稱為“天下第一人”的狀元郎;高拱當年科名在二甲前十位;張居正雖說沒有功名,卻也跟高拱一樣,是庶吉士出身,如今也掛在翰林院為修撰,被官場中人俗稱為“點了翰林”,比起這幾位,自己三甲同進士出身簡直不值一哂,跟未蒙聖恩,名落孫山之後在吏部候選為官的那些舉人們也差不了多少。
高拱卻不放過他,冷笑道:“即便科名不顯,畢竟也是兩榜進士、科甲正途出身,想必也曆經十年寒窗,難道你就不覺得有負浩蕩天恩、有負聖人教誨嗎?”
王用汲雖說科名不顯,可也跟他那個狀元上司一樣強項,梗著脖子回答到:“下官待罪官場時日尚淺,於國於民無有寸功,確實有負聖心厚望。但自問上不愧天,下不虐民,行止皆合聖人禮法、朝廷官製,卻不知高大人因何指斥下官有負聖人教誨。”
眾人心中都是一哂:鬆江府的這些官員,是不是都得了失心瘋了?犯了天條,死到臨頭,一個個還都這麼嘴硬,竟象是渾然不知自己錯在哪裏了一樣!
高拱原本也是一個脾氣剛烈、持才傲物之人,這些年裏在禦前行走,皇上時常敲打他收斂自己的脾氣,這才慢慢改了一點,方才對自己的同年、狀元郎趙鼎,高拱還勉強能保持一點禮貌,但對於這個新科進士王用汲,就沒有那麼客氣了,又是一聲冷笑:“看來鬆江府並非我大明國土,煌煌聖諭、三尺國法也未能行於鬆江!若非如此,朝廷定下八兩發賑的規矩,緣何到了你們鬆江,就變成了每人每天四兩!”
王用汲正要開口,卻見趙鼎又是一道嚴厲的目光掃射過來,隻得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楊尚賢料想此刻坐在內室裏的皇上早已氣得不行了,也忍不住憤君之慨,厲聲嗬斥道:“怎麼?啞了喉了?有膽子吞掉災民一半的救命糧,就沒膽子承認?你們這些狗官動不動就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樣的屁話,愚弄治下百姓,但你們可不要忘了,天聽若雷,神目如電,我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皇上!你們可以不給那些災民一個說法,卻不能不給皇上一個說法,我們今日前來,就是來替皇上向你們討要個說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