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趙鼎又激動了起來:“蘇鬆兩府田地多在官而不在民,民田不過十中一二,官田多肥沃,賦稅高達數鬥乃至一石;民田多貧瘠,亦達數升乃至一鬥。平均下來,兩地百姓所承擔的賦稅,原本就比其他州縣高出數倍,區區兩府之地,每年賦稅已幾近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賦稅總和的十分之一。以本府治所華亭而論,在籍百姓四十三萬八千七百六十二人,在冊田畝五十二萬六千三百二十一畝九分,其中有四十萬八千四百畝為官田,民田隻有十一萬八千畝,其中有一多半是棉業大戶的棉田,百姓的稻田不足五萬畝。每畝一季豐年可產稻穀兩石五鬥,多不過三石。交過賦稅,所產稻穀攤到每個人丁,全年不到三百斤。脫粒後,每人白米不足二百五十斤,攤到每天,不足七兩,老人孩童尚且不能充饑,成年壯丁則遠遠不夠。得虧本地棉業興旺、市井商貿繁盛,男丁於農閑之時受雇於商戶充當苦力販夫,老弱婦孺則日日在家紡線織布,全家老小終年勞作不歇,才能勉強交糧完稅,倘有剩餘才能換些油鹽購點粗糧苟活性命。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今年鬆江百姓遭了災,近十萬百姓絕收,若是把田都賣了,明年就隻能租田耕種。即便仍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則每人每年隻能留下稻穀一百五十斤,脫粒後不足一石,攤到每天隻有三兩五錢。倘若改種桑棉,田主未必還會和雇農按五五、四六分成,百姓分得的棉麻蠶絲,換成糧食,每天還不到三兩五錢。三兩五錢米,怎夠過活?”
“且不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也不說朝廷律法煌煌聖命,我輩士子束發便受教於孔孟聖賢,當知孟子有雲,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趙某雖無經略之才,既辱蒙聖恩,身受皇命,治政一方,撫民一地,治下百姓之疾苦便有如己溺己饑,萬難拋之腦後……”
高拱怔怔地看著眼中含淚、悲憤不已的趙鼎,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之後,他突然站了起來,深深朝著趙鼎一揖在地,感慨地說:“自古都是不動的百姓流水的官,鬆江百姓能遇到趙大人這麼一位愛民如子的父母官,實則大幸!如果我大明朝的官員都有趙大人這樣的愛民之心,何愁天下不治、百姓不安!”
高拱方才一直與趙鼎激辯,眾人大致都能猜到他在幫自己的恩師夏言說話,此刻突然聽到他給予了趙鼎如此高的評價,先是一愣,隨即想到了高拱原本就是這樣真誠坦蕩之人,都把讚賞的目光投向了他。
靜聽他們激辯的朱厚熜更是心中怦然大動,深深地望著高拱,突然感悟到自己為何格外看重這個年輕的官員,一直把他當作宰輔之才悉心培養,原來就是他的這個“真”字讓自己看到了大明王朝的希望。
有明一代,無論是閹宦專權,還是奸相柄國,朝野上下始終有一股浩然正氣在,後世有評,言與當時文官士子昌明理學心學關係巨大。尤其是在嘉靖一朝,王陽明心學的“致良知”之說在士林中大行其道並深入人心,陶冶了許多科甲之士。但心地光明多半還在於各人的稟性,高拱身為國朝理學後進一輩中的名士,天性又是心地坦蕩,真實不假,加之這些年在禦前行走,見多了皇上率性自然、不拘形跡的作派,耳濡目染,也就更是有一說一,從不打誑語。
趙鼎深知高拱與夏言的師生情分,見他支持自己,更是感動莫名,一邊側身避讓拱手還禮,一邊說:“肅卿兄盛讚,愚弟愧不敢當。”
高拱知道,雖說自己一直被官場中人評價為“以才略自許,負氣淩人”,但比之自己的這位同年狀元郎,還要差上幾分。此刻聽到趙鼎主動把官場中人客氣中透出一絲冷漠的稱呼改成了友朋之間的親昵稱呼,也不勝感慨,卻延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了下去:“不過,愚弟還想多說一句,皇上三令五申,不許各級官府衙門幹涉商賈貨殖諸事。買田賣田,買主賣主各憑自願,似乎不應該官府過問。”
趙鼎苦笑道:“愚弟不才,亦能體會皇上重商恤商之心,倘若是公價買賣,官府當然不必過問,更不宜幹涉。不過那些買田的大戶趁機壓低田價,意欲借水患奪民田產,天理國法俱在,官府理應過問。”
這個時候,朱厚熜開口了:“我問你,你所謂的公價買賣指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