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應天府擬定“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下發那樣的議案,並且不惜以斷絕賑糧相要挾,強令鬆江府依照議案執行,趙鼎就隱隱覺得這背後埋藏著恩師夏言的一篇大文章--若是搞成了,讓徐家得到厚利,徐階自然要念夏言的好,日後遇到朝局政爭,徐階及其門生黨羽就會站在夏黨這一邊,兩派聯手,嚴嵩一黨就翻不起多大的浪,更不可能將夏黨一網打盡;倘若搞不成,甚或因此激起了民變,皇上雷霆震怒,徐階就難逃一個“縱容家人欺官虐民”的罪名,赫赫天威之下,被貶官外任甚或逐出朝堂、閑居鄉野也未盡可知,徐階一黨的勢力就會急劇萎縮,無法成為在夏黨、嚴黨兩峰對峙、不相上下之時,能左右勝負的第三大勢力,雖說自己得不到一大強援,卻也斷絕了嚴嵩拉攏徐階共同對付夏黨的可能,減少了日後兩黨正麵交鋒的諸多變數,以皇上之睿智,斷然不會讓任何一派獨大,亦能保全夏黨在朝廷中的地位!
盡管這些都是自己的冒昧猜測,但聯想到當日赴任鬆江前,去南京拜會恩師夏言時,夏言曾對自己和齊漢生說過的那句“我已是風燭殘年,且是老朽多病之身,隻怕也為朝廷效力不到幾年了,日後大明的江山社稷還要靠你們這些年輕後進的賢能之士。聊以**的是,朝中有肅卿,江南有你們,我大明朝就不會亂,皇上中興之偉業更能克盡全功!”趙鼎就不免心生驚悸,覺得推行這樣的議案或許正是恩師夏言為了確保朝政大權不落到嚴嵩那樣的權奸之手而做出的未雨綢繆之舉,用心不可謂不深遠。
趙鼎甚至更進一步地想到,恩師夏言這麼做,當然也不能說是全然是為了黨爭而不顧百姓的死活--恩師柄國十幾年,這些年裏又全力輔佐皇上推行新政,擔社稷之重任,承天下之罵名,早已將一顆心磨得堅如磐石,毫不誇張地說,恩師心中裝的是九州萬方,兩三個縣在他的眼裏或許算不得什麼,為了確保自己百年之後,朝局仍掌握在夏黨手中,縱然犧牲十幾萬災民的生計,也在所不惜。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恩師這麼做,也未必就不應該。隻是,有那麼多的災民剛剛遭受了水患天災,群情惶惶,嗷嗷待哺,一心指望著父母官能為他們做主,朝廷能救助他們,趙鼎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狠下心腸不管不顧。偏偏徐閣老的家人貪婪成性,不但自己壓低田價,還仰仗徐閣老權勢,暗中要挾其他豪富大戶、絲綿商人不得以高於十石一畝的價格去買田,他不得不修書一封派遣家人送到京城,指望著徐閣老能本著理學名臣的天理良知,體念仁君愛民之心、鄉裏百姓生計之艱,規勸家人謹遵朝廷律法,不要趁天災發這樣的昧心財。
此刻,聽到皇上一語道破個中玄機,睿智如斯,令趙鼎不勝感慨之至,但所有的這些,都是他的猜測,不能以此褻瀆聖聰,更不願因此而在徐閣老和恩師之間造成誤會,便說:“回王先生,徐閣老家人並無暗中操縱田價之情事。微臣之所以作書求助於徐閣老,實因微臣資淺望薄,難以說服鬆江殷實富戶出資購買災民的田地,徐閣老為鬆江一代名宿,有他登高一呼,勢必事半功倍……”
趙鼎正在說著,卻見皇上用那飽含深意的目光看著自己,他不禁心裏有些慌張了,趕緊打住了話頭,心裏開始深深懊悔方才不該跟那個後生小子張居正爭一時意氣,把徐閣老給抖落了出來,而徐閣老為官清廉,謹守禮法,或許並不知道家人幹的那些傷天害理之事,自己冒昧寫的那一封信,等若是把他給牽連了進來,累及徐閣老受池魚之災,實在太不應該……
好長時間都沒說話的高拱心裏更是萬分緊張。以他的才情,豈能聽不出趙鼎的弦外之音;以他久在禦前參與機務的經驗,又豈能感覺不到這或許是恩師夏言的別有用心之舉?若是皇上揪住此事不放,勢必要歸罪於徐閣老,進而還會牽連恩師夏言。而徐階受到申斥或是處分,豈能善罷甘休?勢必要疑心趙鼎是受了夏閣老的指使,有意要構陷於他,他的門生故舊為了報複,也會群起攻訐夏閣老。夏、俆兩黨驟起紛爭,嚴嵩那個老賊豈能安分守己?勢必會興風作浪,挑撥離間,黨爭之勢定會席卷朝堂、波及兩京一十三省,且不說新政還能不能推行,中興還要不要再造,隻怕朝堂之上就永無寧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