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渠乍一聽說欽差已經到了鬆江,越發驚恐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問道:“你說欽差高大人已經到了你們鬆江?”
“是。”
“你們趙府台正在給欽差高大人稟報此事?”
“是。”
“也就是說,欽差高大人已經知道了你們減半發賑一事?”
王用汲見他一再追問自己方才說的很清楚的事情,知道他已經是方寸大亂,就說:“是。趙府台將下情稟明之後,此事已經過關,中丞大人且不必擔憂……”
劉清渠確實已經方寸大亂,就沒有聽出王用汲話語背後隱含的意思,又是一聲斷喝:“糊塗!什麼過關!你才出仕為官幾天,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這麼大的事情,豈是他高拱區區一個禦前秘書說你們能過關,就能過關得了的?!”
王用汲還是不敢曝露皇上的行藏,字斟句酌地說:“回中丞大人,非但是高大人,跟高大人一同蒞臨鬆江的諸位上差都能明白我們的苦衷,天下事有許多本是‘知不可為而為之’……”
“住口!”劉清渠厲聲打斷了他的話,怒道:“一個出身三甲的新科進士、小小的七品推官,也敢在本撫麵前侈談聖賢之說!我問你,孔聖人說的‘知不可為而為之’本意是什麼?”
他再一次提到科名,王用汲心裏又羞又怒,索性就閉上了嘴,低著頭站在那裏,沉默不語。
劉清渠卻並不因為王用汲的沉默而放過他,說:“孔聖人是告訴世人,做事不問可不可以功成,但問應不應該!饑民嗷嗷待哺,你們卻減半發賑,奪民口食,傷天害理,上貽君父之天恩,下害百姓於饑寒,這也叫‘知不可為而為之’?連這個都弄不明白,你何以能進學,何以能連登桂榜、杏榜,被皇上欽點為大明進士?你的那些師傅都是怎麼教你的?!”
聽他一再倒打一耙,並辱及自己和曆任恩師乃至皇上,王用汲實在忍不住了,亢聲說:“省裏不給調糧,我們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
聽到王用汲說的“此舉實乃迫不得已”,更讓劉清渠斷定趙鼎已經把他給出賣了,多年以來的修為和方才一直裝出來的儒雅此刻全都沒有了,兩眼露出了凶光,一掌拍在了案上:“來人!”
糧道衙門一個隊官帶著兩個押糧的兵立刻衝了上來。
劉清渠氣得渾身發顫,指著王用汲說:“給我把這個王、王用汲拿下!”
“誰敢!”王用汲也豁出去了,一聲大喊,震得在場諸人耳膜都嗡嗡作響。那名隊官和兩個兵士不由得都站住了。
王用汲的目光毫不畏懼地逼視著劉清渠,亢聲說:“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現任官,無有通敵失城貪賄情狀,巡撫隻有參奏之權,沒有羈押之權!劉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劉清渠萬萬沒有想到以自己一省巡撫之尊,竟然還嚇不倒這個小小的七品推官,不禁也愣住了。馬寧遠悄悄湊了過來,低聲說:“中丞大人,此人跟趙鼎那個混賬東西一樣,是個不要命的,中丞大人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馬寧遠的話提醒了劉清渠,這個王用汲跟那個欺師滅祖的畜物趙鼎一樣,都是大明官場難得一見的亡命之徒,此刻將他羈押就會使事情越鬧越大,真的就成了個不死不休的難了之局。他盡力調勻了氣息,卻仍難掩顫聲:“好,好,好……本撫現在不羈押你,退下去。”
那名隊官帶著兩個兵士退了下去。
“可本撫告訴你!”劉清渠厲聲說:“不羈押你不是本撫沒有羈押之權,就憑你們鬆江知府衙門克扣災民發賑口糧,即便沒有因此餓死了百姓,或激起了民變,本撫現在也可以把你們闔府官員檻送京師,委派得力官員徹查此事!朝廷賑糧,賑的都是皇糧,倘若查出你們有一絲一渠侵吞入私囊,本撫即刻請王命旗牌將你們就地正法!”
盡管劉清渠的話語森氣逼人,殺機畢露,但王用汲已然得知其中內情,又得到了皇上的寬恕,又豈能懼怕他的官威?仍毫不示弱地直視著他:“中丞大人,你管著應天一府,更主管賑災諸事,大駕十日之內還曾兩下鬆江,應該知道我們鬆江賑災的糧三天之前就斷了,而省裏的糧今日才運到,倘無我們趙府台賒購糧食代朝廷發賑,或許真會餓死了百姓,或激起了民變。不過,這個罪過隻怕不該我們鬆江知府衙門來擔!誠如中丞大人方才所說,朝廷賑糧,賑的都是皇糧,上係浩蕩天恩,下關十幾萬災民的生計,可我鬆江三日之前就斷了賑糧,聞說毗鄰的蘇州府,官倉裏的糧食卻堆積如山,為何同在應天一府,苦樂卻不均如斯?這背後的隱情,倘若將來寫成案卷,隻怕也如蘇州官倉裏的糧食一樣,要堆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