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天良未泯(1 / 2)

此刻,見齊漢生神情驟然黯淡了下來,顯然是被他們說中了內心的隱痛之處,剛才說話的那位鄉紳得意洋洋地說:“府台大人,今年蘇鬆兩府遭了災,論說改稻為桑的國策萬難推行。也隻有大人這樣的經國濟世之才能想出那樣高明的方略,既解了國憂民難,又推行了國策。隻要大人順順利利搞成了這兩件大事,功勞就能簡在帝心,何愁日後不能封疆入閣,又何愁讓你那個同年高拱高肅卿專美於前?”

聽到他提到了皇上,更提到了自己那位如今已經身處禦前辦公廳這樣的機樞重地的同年高拱,齊漢生終於從方才那樣痛苦的懊悔中掙脫出來,既是羞愧被人說中了深深隱藏起來的心思,又被激起了心中的怒氣,厲聲辯白道:“不要拿官場政績那一套來激我!我齊漢生可不是為了封疆入閣到蘇州來的!”

可惜,這樣的辯白根本不能打動對麵坐著的那些人,他們都是宦海浮沉幾十年的官場老油子,誰會相信官場中竟還有人不想步步高升,執掌權樞?但凡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員,哪個又不想位列朝堂、指點江山?更何況齊漢生還是名滿天下的一甲進士及第探花郎,要才學有才學,要人望有人望,此次從翰林院外放蘇州做知府,不用說是下到地方來曆練,日後朝廷自然會有大用。這是朝野內外人盡皆知之事,他齊漢生還要矢口否認自己不是為了封疆入閣而來,也未免太過矯情了吧!

因此,聽他這麼說之後,每個人的心裏都忍不住冷笑起來。不過,說話的人是知府大人,有道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們這些人盡管當年也曾撫牧一方,官威赫赫,畢竟如今已經退職閑居,也不好把譏諷的嘲笑表露出來,讓對麵這位年輕的父母官下不來台。有人就順著齊漢生的話,說道:“府台大人誤會了,誤會了。我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讀書做官無非是為了兩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為民做主。至於能不能封疆入閣,那要看各人機緣,更要得蒙浩蕩天恩,絕非人臣可以覬覦,更非我輩士子之本願……”

“‘讀書做官無非是為了兩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為民做主。’吳先生說的好!”齊漢生冷笑道:“本府倒要請教吳先生,你方才建議本府出動府兵差役將帶頭抗拒賣田的幾個百姓抓起來;還要管住糧市,不許災民用各家湊出來的棉紗布帛去買糧,可是你所謂的為民做主?你老先生當年也曾任過州牧縣令,治下發生這麼大的水患,也是這麼效忠朝廷的嗎?”

那位“吳先生”麵色微紅,囁嚅著說:“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實情,時勢也多有不同,怎能一概而論?再者說了,在江南推行改稻為桑可是皇上的聖旨、朝廷的憲命,總不成讓皇上把旨意收回去吧?”

“身為人臣,自然要凜然奉行君父聖諭,斷不敢讓君父更改旨意。隻是,”齊漢生說:“聖旨確是要在江南大力推行改稻為桑,但也一再嚴令各級地方官府汲取嘉靖二十五年之教訓,不得用簡單粗暴的行政命令強迫治下百姓改稻為桑,使這一利民惠民的善政變成虐民害民的苛政。煌煌聖諭,本府豈敢違逆?”

發財良機稍縱即逝,誰願意聽他在這裏高談闊論;而且,一連這麼多天,費盡口舌也沒能從他嘴裏換來一句承諾,也讓那些鄉宦士紳都看出來了,眼前這位府台大人壓根就沒有想讓他們從中牟取暴利,他所提出的“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分明是要壓著他們拿自家的錢糧替朝廷賑災和完成改稻為桑的國策。快刀切豆腐,兩麵都要光堂。說穿了,就是要他們多出血,買了田改種桑棉百姓還不鬧事,然後賺了錢好讓朝廷多收賦稅,讓他自己撈到朝野矚目的政績好升官走人。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別說是一個小小的知府,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剛才說話的那位“李先生”見“吳先生”難敵齊漢生的舌辯之能,忍不住參戰了:“齊府台,不是老朽倚老賣老要說你。你這麼做,往輕裏說是不解實情;說重一點,這是書生之見!”

竟然當麵指責自己!齊漢生的臉色越發難看了:“何謂不解實情,又何謂書生之見,還請李先生指教!”

那位“李先生”冷笑道:“皇上為我大明難得的英才之主,奮萬世之雄心,立誌要富國強兵、中興大明。這些年裏,西北抗韃靼,東北禦土蠻,東南海麵上還要剿滅倭寇,要募兵備武,要整修兵甲修造戰船;還要整治黃漕兩河,給你們大大小小的官員增加薪俸、養廉銀;還要開那麼多的工廠、礦山,建那麼多的大小學堂,這麼多事情哪一樣不要花銀子?整飭了財稅製度、懲戒了全國各地藩王宗親,鬧出了那麼多的亂子,所為者何?還不就是銀子嗎?皇上還把宮裏每年的開銷用度減了又減,還鬧到堂堂朝廷竟向商人舉債的地步,國庫裏的銀子也不見得就能夠用,不得已才想出了個在江南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多織絲綢棉布,賣到東西兩洋的外藩諸國去換銀子。這便是我大明朝當下的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