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不絕地說了這一大段話,那位“李先生”覺得口幹舌燥,就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接著說道:“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可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是,聖人有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些百姓焉能體會到聖心之深遠?要麼自家不改,要麼改了之後產出的絲綿都拿去賣給那些小作坊,織出的絲綢棉布就不好,也買不上好價錢,豈不違背了皇上在江南推行改稻為桑之國策的初衷?隻有把田地賣給我們,讓我們的作坊織出上等的絲綢棉布買給東西兩洋的商人,才能賺回來銀子,繳納給朝廷好去做那些大事。你齊府台是名滿天下的才子探花、官場士林矚目的後起之秀,日後前程不可限量。可你卻為了一點田價高低,遲遲不肯讓他們賣田給我們,以為自己是在為民作主,這不是書生之見,又是什麼?”
齊漢生冷冷地說:“本府辱蒙聖恩,知府蘇州之前,拜辭帝闕,曾得到皇上親自接見,皇上在江南推行改稻為桑之國策的初衷,本府豈能不知?可若是隻為了給朝廷多賺銀子,皇上也就不必再明發上諭,製定諸多鼓勵桑棉的惠農之策了!”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從冷漠變成了激憤:“國計民生兼則兩全,偏則俱廢。本府之所以向朝廷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原本就是秉承聖意,上解國憂,下舒民困。本府感謝諸位願意拿出自家錢糧來買田改種桑棉,可照你們那樣的改法,頂多隻解了國計之難,反添了民生之苦,那便不是本府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方略的初衷,更不是皇上在江南推行改稻為桑之國策的初衷。倘若為了能順利推行國策而一任治下十幾萬災民明年沒了生計,則齊某把自己的前程看得也太重了!”
這就是把話給說到了死處,擺明了要斷人財路!在座諸位鄉宦士紳的臉色一下子比死人都難看了,都在心裏憤恨地罵道:此人果然迂腐執拗不可理喻,難怪當年會忤逆聖意,跟著鬆江那個狗屁狀元知府趙鼎一起上疏非議新政,落到廷杖罷黜的下場!若不是皇上看他們還有一點忠君之心,不曾附逆倡亂,赦免了當年非議新政之罪,隻怕他們今生也就隻配管領山水林泉,白白辜負了十年寒窗才換來的功名!
鄭傳恩剛才遭到齊漢生反詰之後,就一直沒說話,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冷哼一聲:“齊府台,老朽也曾在大明為官,對朝廷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如今這個情勢,我們買不買田倒沒什麼,貴師相夏閣老和劉中丞也從省裏給你齊府台運來了那麼多的糧食,災民等著你官府借貸糧食也能度過災年,興許還能自願把稻田改種桑棉,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也能順利推行下去。不過呢,你當初給朝廷提出的那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還有夏閣老、劉中丞議定的那個議案,可就成了朝野內外的一大笑柄了。夏閣老、劉中丞已是風燭殘年,幾十年宦海積下的官聲人望,即便毀於一旦也沒什麼,你齊府台卻正是風華正茂,沒來由在這件事情上栽跟頭;更不要再犯下了當年的過錯,落得沒了下場。孰輕孰重,也不消我等多說;何去何從,你就好自為之吧!”
說完之後,他站了起來,也不看齊漢生,隻把手在胸前隨意一拱,說了聲:“府台大人貴安,老朽告辭了!”轉身揚長而去。
大明官場最重資曆,即便是那些退職閑居的鄉宦士紳也不例外。在場諸人之中,鄭傳恩當年的官職最高,也就無形中成為了眾人的主心骨,他這麼一走,另外幾位士紳也都坐不住了,跟著拱手告退,魚貫而出。
或許是被鄭傳恩最後的那些話說中了心中最大的擔憂,齊漢生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偌大的後堂上,隻有他一個人枯坐在那裏,燈光照射過來,他的身影是那樣的孤獨而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