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是個下人,沒讀過多少書,自然聽不出齊漢生話裏掩飾不住的痛苦和無奈,反而欣慰地說:“那就好,那就好。就是天塌下來,人也得吃飯睡覺,老爺總是這麼熬著怎麼成?幸好趙平沒來拜見老爺,若是他看見老爺這般消瘦,回去跟趙老爺一說,您兩位老爺過命的交情,趙老爺還不得責罵我這個做奴才的沒有盡心照顧好您……”
許三無心說出的這句話,突然使齊漢生又想起了趙鼎的後半句話--“他當日正忙著勘察河道,竟險些怠慢了欽差大人。”
趙鼎話裏的意思很明顯,且不論方略如何,齊漢生並沒有同意那些豪強富戶以低價賤買災民的田,也便是說低價買田並不符合他當初給朝廷提出的“以改兼賑,兩難自解”方略的初衷,而是那些豪強富戶曲解方略本意,妄圖借朝廷改稻為桑之際牟取暴利。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個合適的借口躲出去,千萬不要攪到那些豪強富戶買田一事中去,便還有轉圜的餘地……
想到這裏,齊漢生仿佛看到了一線生機,也突然覺得身上有了一點力氣,感慨地說:“你說的不錯。就是天塌下來,人也得吃飯睡覺。夥房裏還有剩下的飯食嗎?不拘什麼,趕緊給我端來。還有,明日我要去吳江勘察白卯河河道,興許要去三五天,你替我收拾兩件換洗的衣裳。”
許三趕緊吩咐那位仆役去夥房拿飯食,自己一邊洗地,一邊對坐在那裏歇息的齊漢生說:“老爺,您這段時日也著實累了,勘察河道的事情是不是請府裏的其他老爺去?”
齊漢生慨歎一聲:“為官兩月,這或許是我能為蘇州百姓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見許三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齊漢生知道自己失言了,忙說:“你不必擔心,我去勘察河道,也是為了散散心,省得整日價受那些鄉宦士紳的氣。”
沒有旁人在場,許三也就不必那麼顧及主仆尊卑,氣哼哼地說:“那些老東西也實在是太不像話!老爺您畢竟是他們的父母官,好言好語跟他們說事,他們竟一句也聽不進去!莫不如老爺您好好地收拾他們一頓,興許就安分了……”
說著,他湊到齊漢生的跟前,低聲說:“老爺,方才小的跟趙平閑扯了兩句,聽他說,他們家趙老爺前日在鬆江開衙放告,隻一天時間就接到了幾百上千份狀紙,全是狀告那些什麼狗屁鄉官財主的。這幾天,那些鄉官財主一個個跟個灰孫子似的都蔫了下來,還巴巴地求到趙平那裏,想求他給趙老爺帶個話,求趙老爺放他們一馬……”
齊漢生的眼睛驟然一亮:“開衙放告?你把趙平跟你說的情形仔細給我說說。”
聽完許三的轉述,齊漢生又緊張地思量起來:不錯,那些為富不仁的鄉宦士紳們大多劣跡斑斑,趙鼎這一招可謂是針鋒相對,恰恰拿捏住了他們的七寸。自己若是也這麼辦,不消說他們定然不敢再仰仗權勢威逼自己動用官府之力,逼迫百姓把田地賤買給他們,興許還得乖乖地遵照自己定下的每畝四十石的田價來買田,然後老老實實地改種桑棉。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也就搞成了,自己提出的“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和省裏的議案不但沒有過錯,反有大功於家國社稷……
想到這裏,齊漢生的心中泛起了一絲疑慮:以崇君兄之大才,不會想不到這是絕地反擊、扭轉乾坤的妙計,他為何隻暗示我勘察河道呢?鬆江鄉宦士紳以俆家為尊,蘇州鄉宦士紳以許家為尊,雖說論官階品秩,正二品的刑部尚書許問達要比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徐階高出一籌,但徐階是內閣學士,又是吏部堂官,事權實權比許問達要大了許多,他尚且能不畏懼徐階的威儀,難道我齊漢生就怕了許問達的權勢?而且,既然聖駕已經微服潛行到了鬆江,想必他開衙放告是得到了皇上的恩準或默許,皇上能給他撐腰,讓他和自己親自選中的內閣輔弼重臣徐階的家人鬥,難道就不能給我齊漢生撐腰,讓我為民作主,依法懲戒那幫為富不仁的鄉宦士紳?難道說,崇君兄誤會了我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方略的初衷,擔心我是受了那些鄉宦士紳的重賄,拉不下臉與他們鬥?
突然,又有一絲異樣的感覺自齊漢生的心底裏悄然升騰而起:莫非崇君兄不願我這麼做,是不想我把“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搞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