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鬆江這邊,奉有聖諭,鬆江織造局監正李玄不敢怠慢,三天之內果然籌借到了五十萬石糧食,此刻都堆在知府衙門的轅門外。
單靠這五十萬石糧賑濟十萬災民,還要組織受災百姓生產自救,還是有些不夠,還得應天府再調一部分糧食過來。但趙鼎認為,如今已經是六月中旬,再不趕插秧苗桑棉,隻怕就要誤了一季農時,秋後沒了收成,災民們今冬明春的日子就越發難過了,而朝廷賑災撫民的壓力就會更大,便奏請“王先生”恩準,先把這五十萬石糧分發下去。
朱厚熜與高拱等人商議,一來農時確實萬萬耽誤不得;二來應天巡撫劉清渠已經知曉欽差蒞臨鬆江,哪怕隻是為了糊弄皇上,也得趕緊給鬆江府加緊調糧;三來趙鼎手頭上有那些為富不仁的鄉宦士紳驕縱不法的控狀,再以知府衙門的名義向他們借貸糧食,諒他們也不敢不借,所剩災民度荒的糧食也就有了,就應允了趙鼎的請求。
災民們得到消息,說官府要借糧給他們渡過災年,都轟動了,男女老幼紛紛擁了過來,府衙門外那片偌大的廣場被擠得水泄不通。
看到眼前“刁民”人頭攢動,隻怕有好幾千人,府衙的差役們既緊張更不耐煩了,本來打算象往常那樣“教訓教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揚起手裏的皮鞭才猛然想起來有欽差大老爺在府裏巡視,隻得悻悻然地收起皮鞭,大聲嗬斥怒罵。
無奈“刁民”實在太多,喧鬧聲淹沒了幾十個差役的嗬斥聲,落在後麵的人又總想擠到前麵去看個究竟,時常還會擠得前麵的人衝過門口劃著的那條白線,眼看差役們快要彈壓不住了,這個時候,有一位年輕的官員身穿紫色文官袍服從洞開的衙門裏走了出來,看他胸前的補子是四品。
自古以來,所謂牧民者必有官相,無官相則無官威。明朝科舉取士,沿襲前朝舊製,考的不隻是八股文章,還有相貌,看似一個附加條件,其實也是必要條件,取中的進士或候選的舉人,必須五官端正,相貌堂堂,還不能有肢體殘疾。譬如麵相,第一等是“國”字臉,次一等是“甲”字臉和“申”字臉,最不濟也要是“由”字臉和“田”字臉,烏紗官帽一戴,便凜然生威,就是所謂的有官相。坐在大堂上審案,不怒不言也能產生一種無形的威儀,漫說是治下良民,即便是那些滑奸頑寇,也會心生驚懼。倘若前生作孽或父母不仁,生出一張“乃”字臉,或是尖嘴猴腮活脫脫一個市井小民、潑皮無賴相,文章便是做得花團錦簇,也必定被主考官黑著臉刷了墨卷趕出科場。
趙鼎是嘉靖二十年的狀元,不用說是一定要過“麵相”這一關的。此刻頭戴烏紗,身穿四品知府的官服,眉棱高聳,挺鼻凹眼,確實頗有官相。此外,十年宦海,幾經蹉跌,甚至還曾身受廷杖、被罷官斥退;更曾身陷江南逆賊之手,險些斷送了性命,給他那張端正的“國”字臉上增添了幾分風塵和滄桑;加之古人講究三十而須,他也早早就蓄起了長須,黑軟柔密地飄佛在胸前的五縷美髯,再配上那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書卷氣,顯得是那樣的風神飄逸。那一雙眼睛也越發地光亮,更給人一種可成大事的氣概。
災民們都知道,這人就是時常去粥廠查看施粥、慰問災民的鬆江知府趙鼎,頓時安靜了,無數雙眼睛靜靜地注視著他。那麼多人,在毒辣辣的日頭曝曬下,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偌大的轅門口鴉雀無聲。
接著,象是得了命令一般,幾千災民齊刷刷地跪了下來:“青天大老爺!”
衙門公幹人員見到府尊也得行跪拜之禮,那幾十名差役也跟著跪了下來,偌大的轅門外,隻有站在一旁側後方的十來個人還站在那裏,顯得十分突兀,趙鼎一眼就看到了他們。
不用說,這十幾個人正是朱厚熜帶著高拱、張居正和鎮撫司的幾位太保、校尉。他們都穿著便服,此刻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既不能跪,又不願意走,顯得十分尷尬。
“王先生”明察秋毫,不但不治自己擅自削減災民賑濟口糧標準之罪,還壓著鬆江織造局籌借到了五十萬石糧,此刻又不惜九五之尊親臨府衙,來看自己放糧,足見對此事有多麼重視。趙鼎既激動又惶恐,更擔心他們這樣突兀地站在人群之中,若是被窺破了身份,聖駕的安危堪憂,就趕緊快步走到人群的前麵,站定了朝四下裏拱手做了個團揖:“鄉親們,快快起來,都快快起來。我今日不是在公堂上審案,你們也沒有犯什麼王法,不必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