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沈一石的作坊掛到織造局的名下,就不怕被那些鄉宦士紳給吞了。還有……”楊金水小心翼翼地說:“給宮裏當差,也不用再給朝廷繳納賦稅。奴婢匡算過了,沈一石每年貢繳宮裏的絲綢棉布,不比繳納朝廷的賦稅少。宮裏的用度,還有主子賞賜朝臣國家財政收入並不損失什麼。”
除了王用汲為官日淺,不懂得財政之道,對官場的水深水淺也不清楚之外,高拱、張居正和趙鼎三人心中都是苦笑一聲:沈一石把十家棉布作坊、八家絲綢作坊掛在織造局的名下,每年給宮裏貢繳三萬匹棉布、兩萬匹絲綢,確實不比他應該繳納給朝廷的賦稅少,但這可不隻是朝廷能得到多少絲綢棉布、國家財政收入有沒有損失的問題,而是與朝廷規製不符。那些宦官閹奴果然不學無術,鼠目寸光,眼裏隻看到一點絲綢棉布,卻不知道這樣做分明是授人以柄,要讓皇上承受來自朝野內外的頗多非議啊!
朱厚熜追問道:“既然並不能占到逃脫國家賦稅的便宜,也就是說並不能得到經濟上的好處。那個棉商沈一石為何還願意把自家的作坊並到織造局的名下,還費盡心機巴結你們?他到底是什麼用意?”
“回主子,奴婢覺得沈一石這樣做至少有四個心思。”
朱厚熜追問道:“哪四個心思?”
楊金水說:“回主子,其一,那些作坊掛在江南織造局的名下,除了給宮裏貢繳一定數額的絲綢棉布之外,各地官府衙門便不敢再另行攤派其他供奉,更不敢再肆意敲詐勒索;其二,沈一石隻有秀才功名,按朝廷優免之製,隻能優免五十畝田地的半額賦稅,家中也隻有二丁可以免役;而許家、鄭家這樣的鄉宦士紳,父子兄弟或有功名在身或恩蔭得官,皆能享受朝廷優免之製,加在一起,每家都能優免數千畝的半額賦稅和幾百家人的丁役。沈一石織造絲綢棉布,成本就要比他們高出許多,擔心被他們擠垮;其三,許家、鄭家雖不象鬆江徐家那樣霸占了多半個棉業生意,卻也跋扈得很,時常欺淩蘇州城裏那些沒有後台的棉商,強定市價,包買包賣,沈一石擔心若不趕緊找個靠山,遲早有一天要被他們明搶暗吞,偌大的一筆家產萬難保全,甚或自身還沒了下場;還有其四,沈一石飽讀詩書,又是個心高之人,幼年時也曾受教進學,後來因父親亡故,不得不息了功名進取之心,回家打理生意,對此一直引以為憾。如今主子重商恤商,大開商人報效家國之門,他就想學晉商賀蘭石、徽商汪直等人那樣走個捷徑,指望著賣力給朝廷當差,日後求得主子天恩特賜一官半職,好光宗耀祖。”
聽著楊金水層層剖析沈一石的心思,尤其是不加掩飾地道破了沈一石求官的心思,在場的高拱、張居正、趙鼎和王用汲四人心中都很不是滋味:一方麵,在他們這些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員看來,官職祿位是國家名器,濫賞給商賈販夫之流不合朝廷規製,玷汙大明官箴。可是,另一方麵,他們卻不得不承認,無論是晉商賀蘭石,還是徽商汪直,都是在最危難的關頭挺身而出,毀家紓難,以巨萬家私幫助朝廷順利地渡過了難關;這些年裏,晉商在北方大辦馬市,徽商在東南大辦海市,每年都能給朝廷賺回來數百萬計的白銀,為緩解國家財政危局和皇上開創大明中興偉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而這樣的貢獻,比許多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員不知道要大了多少……
其實,這些年裏,朱厚熜大力開啟民智,通過《民報》廣泛宣傳實學思想,還把高拱等人暢論實學的文章編印成冊分發給官員士子,雖說不見得一下子就能改變那些官員士子的固有觀念,但也已經略見成效了。就拿封授商人官職來說,除了仍有個別迂腐的清流官紳抱著類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心態,強烈反對之外,象高拱他們四人的這種矛盾心理,業已成為眼下朝野內外的共識。也就是說,讓他們公開讚成這種做法,他們滿心的不願意;但要讓他們公然站出來反對,卻有些說不出口。加之皇上授給賀蘭石的是六品內官;授給汪直的是鎮撫司百戶武職,他們這些自命為朝廷砥柱中流的理學文臣也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見也裝作沒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