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揚州前的那天晚上,一行人下榻在官驛之中,朱厚熜將高拱召來,問道:“肅卿,揚州城有三大衙門:漕運總督衙門、兩淮鹽運司衙門和揚州知府衙門,你與漕運總督韓裏奇、巡鹽禦史趙自翱和揚州知府王可他們三位正印官可有交情?”
高拱一凜,不明白皇上為何要這麼問,忙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皇上,微臣自知德薄才疏、難堪大用,卻辱蒙聖恩,既許以禦前行走,又許以吏部文選郎之重任,為朝野所側目。受命以來,日夜惶恐難安,惟怕有半點不軌之情事,累及君父聖名,是故每日下值之後便杜門謝客,斷不敢與旁人私相往來。”
見他誠惶誠恐的樣子,朱厚熜笑道:“朕又沒說你高肅卿私相交通外官,你緊張什麼。朕問的是他們可認識你?”
盡管高拱還是不明白皇上為何要這麼問,但聽皇上話裏的意思,並不是追查自己這位天子近臣與外官交往之事,心中那塊巨石終於落地了,老老實實地說:“回皇上,臣自登第出仕便在翰林院任職,其後又入營團軍任監軍;並不認識巡鹽禦史趙自翱和揚州知府王可。隻有漕運總督韓裏奇當年在戶部任右侍郎時,臣曾為營團軍糧餉之事找過他……”
“那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朱厚熜說:“韓裏奇此前奉旨押送漕船回京,隨同龍舟船隊一同南下,眼下並不在揚州城。趙自翱和王可兩人都是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亂之後便調任現職,隻是在赴任之前循例陛見、拜辭帝闕時見過朕。一晃五年多過去了,大概也記不清朕的模樣了。他們又不認識你,朕就委屈你做隨員,朕來當你這個‘欽差高大人’。”
此次皇上微服南下,一路上各地的州牧縣令來館驛拜訪,都是由高拱和張居正兩人出麵接待,皇上未曾曝露身份。在蘇鬆二府,為了賑災安民,皇上不得不以真麵目示人。不過,趙鼎和齊漢生兩位知府,還有王用汲那位青年官員既對皇上忠心耿耿,又都是謹守禮法的正人君子,大概也不會輕易泄露皇上的行藏。到了揚州府這最後一站,高拱實在不想出什麼岔子,忙勸諫道:“請皇上恕微臣放肆敢言。皇上白龍魚服,與朝廷禮儀規製不符,若是被人窺破行藏,難免聳動天下……”
朱厚熜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這就奇怪了。朕當初定議微服南下,你曾苦苦勸諫,卻被朕說服了。這一路上朕都是如此,再也未曾聽到你說起過有什麼不妥。為何偏偏到了揚州,還要重提舊話?”
高拱為之語塞,不由得悔恨自己當時不能拚死諫止皇上微服潛行的荒唐想法,如今真不知該如何以正道規勸皇上察納雅言。
朱厚熜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說道:“朕之所以敢冒此大險,有三個原因:其一,江南三大政:漕政、鹽政和河政,揚州城就占了兩項,朕既然親臨此地,少不了要四處走一走、看一看,才能放心。其二,蘇鬆兩府要清丈田地抑製豪強兼並,齊子方提出的‘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就毫無指望了,興許那些鄉宦士紳還要糾結起來抵製朝廷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賑災治河、推行國策的各項費用隻能靠朝廷國庫來承擔,陡然增添了國庫偌大的負擔。而蘇鬆兩府每年的賦稅占到國家賦稅總額的十分之一,如今甫經大災,急需與民休息,朕已決定豁免兩府及太湖流域其他遭受水災的州縣今明兩年的賦稅,一出一入,朝廷好不容易才扭轉的財政危局又要陷入困境了,朕不得不再想些開源節流的法子來彌補這樣巨大的虧空。還有其三,這麼多年來,兩淮鹽商依靠國家的鹽業專營之法,聚斂了大量的財富,若是能說服他們象徽商、晉商一樣,把那些銀子都拿出來投資實業,何愁江南經濟不能飛速發展?又何愁國家財政不能渡過難關?”
盡管高拱認為皇上把開源節流的希望寄托在兩淮鹽商的身上,未免有些不妥;但皇上把話說的如此懇切,他也不好拂了皇上的心意,隻得低下頭去不再言聲。
朱厚熜也沒指望高拱能象嚴世蕃一樣對自己的每一句話都高呼“吾皇聖明”,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已是默認了自己的想法,便笑著說:“那就這麼說定了。你把張太嶽、楊金水和楊韶安他們叫來,具體的事情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