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毫不客氣地反詰上來,令高拱不禁有些詫異,隨即他便明白過來:張居正這麼做,一來是要在皇上麵前表露自己不齒於貪官墨吏的心跡;二來也是因為鬆江一事被張居正認定是他的同年趙鼎在跟自己的恩師徐階過不去,因而就遷怒於他。
高拱自問無愧於心,受到這樣的無妄之災自然心中惱怒,更受不了張居正這個後輩的質問,便沉聲說道:“當然也不無這個可能。隻是,此事尚無確鑿證據,若是傳揚出去,不但有損呂公公和楊公公的清譽,更累及君父的千秋聖名,不能不慎重從事。”
盡管高拱說的含混晦澀,但話語之中的意思很清楚:曆來官場貪墨之事若是牽扯到宮裏,辦案之人就會有投鼠忌器之虞,更何況趙自翱聲稱那十萬兩銀子是兩淮鹽商自發捐資樂輸朝廷,供奉聖駕南巡開銷。他若是咬死這一點不鬆口,任誰來主審,都不能輕易定他“行賄內臣”之罪。
張居正不禁為之一怔,心中深自懊悔自己慮事不周,隻顧著憤君之慨,卻沒有想到這一層。但他也不願就此服軟,隨即憤然說道:“那十萬兩銀子算不算行賄暫且不論,趙自翱也是罪責難逃。嘉靖二十六年秋,刑科給事中程剛赴杭州公幹,杭州知府衙門為其辦堂會款待,還召官妓某陪寢,被監察禦史胡又中上疏劾論。皇上不但將程剛降兩級貶謫戍邊,杭州知府等有司官員處以記過、罰俸等處分,還明發上諭,規定各級官員出京公幹的食宿標準,嚴禁各地官府衙門設宴召妓款待過往官員。他以那樣奢華的排場接待朝廷欽差,已是幹犯朝廷律令。此外,聞說那個李紀還從揚州各處秦樓楚館羅致諸多美女佳麗,隻因皇上題詩譏諷,令其心生驚懼,才沒有把那些青樓女子請出來給我等佐酒相陪。這個‘放浪狎妓,玷汙大明官箴’的罪過,他可逃不掉!”
高拱冷笑著說:“那道上諭說的是不得動用官帑設宴召妓。今日之事,趙自翱完全可以把罪責推給那個鹽商李紀。他平日官聲政績都還算不錯,以這個罪名將他褫職下獄,隻怕仍是難以服眾。此外,今日接待我等,兩淮鹽運司衙門和揚州知府衙門六品以上的官員都有份參與,以違製接待的罪名劾論趙自翱,知府王可和兩個衙門其他職官怎麼辦?難道要把他們一網打盡,一同交付有司依律定罪不成?”
張居正毫不猶豫地說:“幹犯朝廷律法規製者,當然不能姑息縱容。至少那個知府王可知法犯法,應與自翱一同領罪!”
高拱嘴角露出了嘲諷的笑容:“且不說如今朝政清平之時,驟然掀起如此驚天巨案妥與不妥;也不說聖駕龍潛在野,以我們欽差的名義羈押揚州兩個四品衙門的是否有越權之嫌,將兩大衙門的堂官悉數羈押之後,揚州府立時就要大亂。此刻已經過了子時,已是七月初八,你在地方上當過知縣,也該知道已到了催收今年夏賦的時候,把他們都羈押了,揚州諸縣尚未完納的賦稅,誰去催收?百姓秋收事宜,誰去布置?這還隻是地方衙門的日常事務,眼看著龍舟船隊即將蒞臨揚州,誰來接駕?”
張居正亢聲說道:“朝廷多的是清廉奉公之士,莫不成揚州府就離不了這幾個貪官,隻能任由他們逍遙法外?”
高拱說:“天日昭昭,法網恢恢,貪官巨蠹終難逃國法懲治,我也並沒有說任由他逍遙法外。但是,時下卻不是興起大獄之時機。江南為國朝財賦重地,蘇杭鬆揚為江南四大府,蘇鬆杭三府不但要推行改稻為桑,蘇鬆二府甫經大災,亟待賑災安民,還要趁這個機會率先抑製豪強兼並,勢必影響朝廷今後數年的賦稅收入。在這個節骨眼上,揚州一定不能亂。國朝慣例,象兩淮鹽運使(注:鹽運使--鹽運司巡鹽禦史的別稱)這樣的第一等要職肥缺,四年任期屆滿,通常不得連任。趙自翱自嘉靖二十五年出巡鹽務,如今恰好屆滿四年,待聖駕抵達南都之後,可以先將他調任他職,著戶部有司從嚴稽核兩淮鹽運司衙門過去幾年的賬目,查出他確有貪墨受賄之情事,再交付有司論其刑罰。這樣做既能避免冤屈無辜,亦能避免聳動天下,要穩妥一些。”
高拱說的是堂堂正論,張居正也為之語塞,這個時候,一直聽著他們爭論的朱厚熜突然開口了:“朕聽出來了,肅卿是想幫趙自翱脫罪啊!肅卿,你一向嫉惡如仇,為何今日卻要這樣維護趙自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