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學員忘記了華夷之大防,幫亦不刺反駁道:“還有,步弓手身居陣後,視野被前麵列陣的步卒阻擋,隻能以無差別漫射壓製正麵和斜側麵。若是我率騎軍,可在正麵以少量兵力誘敵,將主力調到正斜麵,發起突擊。騎兵馬快,步弓手又無法在正斜麵形成漫射,三百步的距離,轉瞬即到。要用步弓手防禦本陣兩翼,隻怕很難。”
亦不刺點點頭,說道:“不錯。騎兵還可以不急於攻擊本陣,先攻擊步弓手陣形,先以馳射,繼而衝入踐踏,步弓手無力自保、前麵列陣的長槍兵、刀斧手、盾牌手要麼來不及轉向,一旦轉向,本陣勢必陷入混亂之中,蒙古中軍趁機出動,亦會被擊破陣形。”
另一位學員也插話進來,說道:“我有辦法!可在步弓手陣形之外掘壕或設置鹿砦,防禦騎兵衝擊……”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無論是教室裏的亦不刺和諸位學員,還是窗外的俞大猷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先前給亦不刺幫腔的那位學員笑道:“哈哈哈,虧你還想得出這個掘壕固守的法子!你們江西的衛所軍沒有騎兵,這也怪不到你;可你來軍校半年了,總該有點長進才是。步弓手掘壕、設置鹿砦,本陣要不要也這麼做?騎兵一退,你敢不敢追擊?騎兵不退,你要不要撤兵?說到底,你這是自己給自己做個囚籠!還有啊,你以為躲在烏龜殼裏就沒事了?騎兵四散,往來馳射,你龜縮在一團的本陣兵士隻怕要血流成河了!”
被眾人嘲笑的那位學員臉上掛不住了,怒道:“你說誰是烏龜?”
嘲笑他的那位學員仍嬉笑著說:“我可沒說你是烏龜,反正大家都知道,誰做個烏龜殼,誰就是烏龜!”
“照你這麼說,當年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京城保衛戰,以堅壁陣迎敵的俞大猷、戚繼光兩位軍門都是烏龜了?還有,首創戰車陣法、編練混成旅,並在塞外大破蒙古騎兵的俞軍門也是烏龜了?”
以俞大猷、戚繼光之赫赫戰功,提起他們的名字,數百萬明軍無論品秩官階,誰不翹大拇指?誰敢說他們是烏龜?那位嘲笑他的學員氣哼哼地說:“你這不是在抬杠嗎?”
聽到自己的學生提起京城保衛戰和那場自己永遠也無法忘記的塞外激戰,亦不刺的麵孔抽搐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隨即立刻隱去了,淡淡地說:“講堂論武,無非紙上談兵。鬥兵鬥嘴,不要鬥氣。”
眾人都沉默了下來,亦不刺準備繼續講授宋元爭戰的戰例,這個時候,一位學員突然又開口說道:“正所謂水無常形、兵無定勢。兵法之妙,在於因勢利導,臨機應變。古往今來,諸多陣法既是定勢,便都有缺陷,俞軍門首創的戰車陣法也不例外!”
俞大猷名震寰宇,在明軍將士心目中的地位不亞於古往今來的諸多名將;加之塞外一戰,第一軍混成旅五千將士以戰車陣迎擊一亦不刺糾結起的近萬大軍,斃傷俘敵總數五倍於本軍傷亡,在明軍兩百年來對蒙古鐵騎的戰爭之中絕無僅有,以一位軍校學員的身份,質疑俞大猷的戰車陣法,無疑是孔夫子麵前掉書袋、關公門前耍大刀。因此,這位學員一言既出,舉座嘩然,窗外的俞大猷也豎起了耳朵。
亦不刺自幼從軍,隨同韃靼酋首俺答四處征戰,曆時十數年,從未嚐過敗績,即便是當年在北京城下,韃靼全軍敗退,因為他並未直接麵對裝備有精良火器的營團軍,也沒有遭到多大的損失,相反還抓住了遊擊在外、又要闖營回城的營團軍騎營的尾巴,差一點將率軍斷後的戚繼光俘虜,他的心中就不免有些輕視營團軍的戰力,並對那些談營團軍而色變的韃靼軍將大為不滿,時常譏諷他們。卻不曾想,嘉靖二十八年塞外一戰,由營團軍擴編而成的禁軍第一軍竟然在野戰之中大敗了他,雖說第一軍混成旅仰仗了火器之利,那樣不成比例的傷亡依然讓他無法接受。這些年裏,盡管他身在明軍最高學府任教官,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回味那場令自己終生輾轉難安的激戰,思考如何擊破混成旅戰車陣的方法。亦不刺這麼做,倒不是為了日後一雪前恥,隻是為了探求兵法的更高境界,也算是漢人所謂的“朝聞道,夕死可矣”……
因此,聽那位學員說戰車陣也有缺陷之後,他不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自己定下來的不在課堂上研討明軍和蒙古各部之間爭戰的規矩,追問道:“李成梁,依你之見,戰車陣的缺陷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