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向來率性自然,雖貴為當朝一品大員,曆經數不盡的宦海風波,性情始終不改,加之劉清渠是“自己人”,也沒有必要故作謙遜之態,仍氣哼哼地說:“我不過是料定聖駕興許要在南都住上一段時日,故此才想到要為皇上整修殿宇。誰讓那個閹奴靡費國帑大興土木的?不經請示便鋪開了二十萬兩銀子這麼大的工程,此風斷不可長,此例斷不可開!”
夏言何以斷定聖駕會在南都住上許久,劉清渠至今不得而知,隨口附和道:“論說隻為迎駕便大興土木,委實有些說不過去。不過,你公謹兄也不必跟那幫不學無術的閹奴一般見識。這等小人,心眼比針尖大不了多少,最易生恨結怨。尤其是他雷鳴,分明是個低賤的奴婢,偏生好麵子的很,至今南京士民還在笑他這個‘北京鰣魚’!”
原來,當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亂之後,留下平叛軍監軍呂芳坐鎮南京,雷鳴便跟著到了南京,當上了鰣魚廠的管事太監,便是如今已經貴為司禮監秉筆、江南織造使楊金水曾擔任過的那個職務。
鰣魚乃是江南一大特產,肉質細嫩,是魚中極品、天下美味,曆來都是宮中指名的貢物。大內就專門在南京設立了鰣魚廠,專司給宮裏上貢鰣魚。雷鳴出掌這個內廷衙門,近水樓台先得月,手下的人便巴心巴肝地做了一桌精美的鰣魚宴請他這個新任上司品嚐。誰知道他剛品嚐第一口,立刻就拉下臉來,嗬斥道:“大膽奴才,你們竟敢糊弄本爺!”手下的人被他罵糊塗了,不知他這股子邪火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遂小心翼翼地問道:“雷爺,小的們用心伺候,哪裏還敢糊弄你?”雷鳴氣呼呼地質問道:“你們以為咱家沒吃過鰣魚?竟敢拿些不相幹的野魚充數,這不是糊弄又是什麼?”手下人以為這位新來的管事是雞蛋裏挑石頭,沒事兒偏要給下麵的人找事,便越發小心地應道:“雷爺,這真真實實是鰣魚。眼下不是春夏之交的鰣魚時節,小的們為了伺候您老,十幾條船在江裏捕撈了五天才弄到這麼一桌子……”雷鳴把頭一搖、嘴一撇:“這不是鰣魚,咱家在宮裏待了二十多年,哪年不吃鰣魚?這鰣魚味道臭臭的,你們這一桌鰣魚,何曾有一絲兒臭味?”手下人一聽,頓時明白了,想笑又不敢笑,隻得耐心解釋道:“雷爺,你現在吃的是新鮮鰣魚。咱們每年把鰣魚捕撈起來,再用快船經運河長途送到宮裏。幾千裏的路途,快則二十來天,慢則一個多月。這麼長時間,雖說鰣魚艙裏有冰鎮著,也難免腐敗變味。最好的鰣魚貢上去由皇上後妃享用,稍稍有點變味的,才賜給王侯大臣和宮裏有頭有臉的管事牌子們分享。您老年複一年,吃慣了變味兒的鰣魚,反倒覺得新鮮的不好吃了……”手下人回答得委婉,雷鳴明白了個中原因,卻仍不肯服輸,饒自嘴硬地說:“不管怎麼說,還是臭鰣魚好吃。從今往後,咱家隻吃北京城裏的鰣魚,這南京的鰣魚,咱家不吃!”這個笑話,一時間傳遍南京,說的活靈活現,語氣動作都分毫不差,任誰聽了都覺得好笑,拿“北京鰣魚”來指代那些缺識少見的鄉巴佬。
呂芳奉調回京之後,雷鳴升任了南京鎮守太監。夏言被派駐南京,也聽說過這個笑話。由於“北京鰣魚”著實好笑,幾年過去了,至今想起來夏言仍不禁莞爾,破顏一笑,隨即卻又歎道:“就是這樣粗鄙不文之人,竟做了堂堂留都的鎮守太監,豈不令人笑話國朝無人可用!”
劉清渠提起陳年舊事,明是說笑,實則委婉地規勸。不過,他見夏言不改當年位列台閣執掌朝政時指點江山的氣勢,便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似乎沒有收到成效,又進一步勸道:“宮裏的事情,咱們這些外官可管不著,更犯不上去管。不過,話說回來,若是那些刑餘之人個個都如同‘雙口’那般才智過人、機心深重,也斷非我輩人臣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