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內閣輔弼重臣的談論聽得朱厚熜目瞪口呆而又心花怒放:這還是當初那個厲行海禁、閉關鎖國、喪失了曆史上最重大的發展機遇,以至於被曆史的洪流拋棄的大明王朝嗎?夏言有高拱這個主持開放海禁的門生做思想工作,自己又坐鎮南京,時常能與葡萄牙商人交流,能有這樣的認識並不奇怪;嚴嵩這個身在北京的內閣首輔竟也能熟知葡萄牙的國情掌故;馬憲成還能認識到貿易嚴重出超、白銀大量流失會導致國家不得不采取閉關鎖國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看來,封建王朝並非沒有人才,更不乏有識之士,隻要他們能擺脫陳腐思想的束縛,把眼光從四書五經的故紙堆上挪開,照樣可以放眼看世界。這些年裏,國家一直大力提倡解放思想、開啟民智,這些封建王朝的精英們的思想觀念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大明王朝的不少地方官吏還把葡萄牙總督派的那位佛朗西斯卡拉當成是紅頭發、綠眼睛的妖孽,要拿人糞馬尿潑他,讓他現出原形的時候,這些內閣輔臣們卻已經在討論如此深奧的經濟問題了,這都是朕這個皇帝以身作則的功勞啊……
不過,一想到葡萄牙使者,朱厚熜心中的得意立刻便被沉重的擔憂所取代了:馬憲成所說的貿易出超、白銀流失問題固然有幾分道理,曆史上歐洲各國正是因為大量的貴重金屬流失於香料貿易而不得不踏上尋找黃金和香料的航海大冒險之路,從而開啟了人類曆史上偉大的大航海時代;日後會取代葡萄牙人占據東南亞的西班牙,也曾因為貿易嚴重出超、白銀大量流入中國而不堪重負,以致想過要放棄菲律賓殖民地,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大明剛剛開放海禁,海外貿易也才剛剛起步,每年入超的白銀不過一兩百萬兩;而葡萄牙人經過在非洲、南美洲和亞洲長達幾十年的殖民掠奪,積累了大量的金銀財富,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支撐不下去。那麼,他們一個都不來,肯定是有原因的。這些年裏,徐海一直在執行代號為“月之暗麵”的絕密行動,大肆劫掠葡萄牙商人,已經引起了葡萄牙人的高度關注和強烈不滿。那些萬惡的殖民者一貫逞凶作惡,怎麼能忍受別人來搶劫自己?勢必會采取報複行動。軍事行動一起,那些商人當然不會前來貿易了。看來,夏言的擔憂十有**是真的……
想到這裏,朱厚熜轉頭麵向侍立身旁的呂芳,問道:“呂芳,鎮撫司那邊有沒有接到什麼情報?”
嘉靖二十四年,鎮撫司遵照上諭,借著將諸多參與江南叛亂的藩王宗親和偽明官員發配海外諸多藩國的機會,派了大量的暗探番子隨同前往,潛位窺視,全麵收集西番諸國的情報。先前聽到夏言斷言佛朗機人有所異動,呂芳立刻想起了此前鎮撫司奏報的一件事情。但是,內閣輔臣在禦前奏對,若無明旨垂詢,內侍一律不得參與,否則便有違製幹政之嫌。他的心中正在考慮怎樣才能找到合適的時機開口說話,突然聽到皇上點著名字問道自己,忙躬身應道:“回皇上, 三月份鎮撫司收到派往西番諸國的奴才們呈上的稟帖。據報,西番諸國並無異常舉動,惟是滿刺加那邊奏報,佛朗機人有戰船百條、兵士三千自彼國前來,用意如何當時未能探知。西番諸國與我大明遠隔重洋,鎮撫司派去的奴才隻能於每年二月、八月由往來的商船送回稟帖,之後便再無訊息傳來。”
聽呂芳這麼說之後,朱厚熜也想起來,鎮撫司的仿單上是曾記載有這麼回事。不過,葡萄牙人隻派了區區上百條船、幾千兵馬前來滿刺加,鎮撫司據此判斷,他們隻不過是要給本國商船護航或剿滅海盜而已。當時他正忙著嘉靖二十九年會試大比,也就相信了鎮撫司的判斷,沒有把這份情報放在心上,隻秘密囑托鎮撫司傳話給汪直,讓他將這份情報轉送徐海,著其小心戒備,以免遭受葡萄牙人的圍剿。而且,正如呂芳說的那樣,東南亞距離大明遠隔重洋,鎮撫司派去的情報人員隻能每半年送回一次情報,時效性和準確性就大打折扣了。起初他滿懷希望,以為在缺乏先進通訊手段的明朝,這麼做也算是聊勝於無。如今看來,還是難堪大用啊……
朱厚熜沉吟著說:“這麼說,佛朗機人的確會有所異動了?夏閣老,你認為佛朗機人會做些什麼?”
方才張茂率先發難,夏言當然明白根源所在,雖說他並不把張茂那種世襲勳臣軍漢放在眼裏,但畢竟是自己違製失禮在先,不得不做一番彌補。因此,他先衝著朱厚熜一欠身,又對張茂笑了一笑,說:“回皇上,誠如張老公帥方才所言,我大明兵多將廣,又有新會慘敗的前車之鑒,佛朗機人勢必不敢驟然興兵,犯我邊庭。惟是我大明西洋諸多藩屬之國國小勢弱,與彼強占之滿刺加又相距不遠,依老臣愚見,佛朗機人不敢舉兵還則罷了,如若興師,西番諸國勢必首當其衝。佛朗機人雖然其船堅兵強、火器犀利,兵鋒所及,我大明諸多藩屬之國斷無自保之力,還需仰仗天朝派兵救援,是以老臣奏請將東海艦隊調防寧海台,以備西洋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