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這一番宏論,固然夾雜著不少讓人聽得有些拗口的新鮮名詞,但其中要義,高拱和張居正兩人都聽明白了;尤其是皇上話語之中的高瞻遠矚,以及對他們二人的殷切希望,更讓他們陷入了莫名的激動之中,一時竟忘了應聲。
旁邊突然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先生所言甚是。世人皆視百工技藝為奇淫技巧,對之不屑一顧。豈不知孔聖人也是要吃飯乘車,離不了農夫耕作、工匠造車的!”
這個突然**來的聲音雖然是官話,卻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朱厚熜君臣三人循聲看去,隻見不知何時起,身旁多了一位儒生打扮的人,約莫二十出頭的年歲,長得高高瘦瘦,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不但是一張典型的南方麵孔,甚或還可能有色目人的血統。
見朱厚熜君臣三人將視線投射過來,那位年輕儒生忙拱手一揖:“我學生曾受過高大人偌大恩惠,早就想當麵致謝,惜乎山高水遠,一直無緣再見高大人貴駕。今日在此不期而遇,實乃萬幸。本欲上前見禮,卻不敢打擾諸位先生的談興。怎奈這位先生一番高論,說的實在太精彩,我學生忍不住插話進來。冒昧之處,萬祈見諒。”
高拱心說,原來是皇上方才說的興起,聲調提高了不少,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幸喜沒有曝露身份!不過,那位儒生看著麵生的很,卻說曾受過自己的恩惠,就讓他殊為不解了。
若是旁人遇到這種事情,或許也就嘻嘻哈哈說上幾句“別來無恙”之類的淡話,打個馬虎眼也就過去了,免得對麵相逢不相識,傷了旁人的麵子。但高拱卻是個直人,徑直問道:“你是--”
那位年輕儒生毫不在意高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熱情洋溢地說:“高大人,我學生是泉州林載贄啊!”
高拱恍然大悟:“原來是卓吾兄。請恕在下眼拙,竟沒有認出兄台。這麼說,你已經入南京國子監求學了?”
“正是我學生。”林載贄滿懷感激地說:“學生得以求學於南都,全仰仗大人之賜。本應進京當麵拜謝大恩,怎奈關山遙遠,難以成行。聽聞大人隨聖駕前來南都,數度欲往拜謁,卻又不知大人仙居何處。今日不意在此遇到大人,學生不勝欣喜之至。大人在上,請受學生一拜!”說著,林載贄撩起衣衫下擺,當街就要給高拱跪下行跪拜大禮。
高拱慌忙拉住了他:“此處不是行禮之地。再者,舉手之勞,卓吾兄且不必如此耿耿於心。”
見朱厚熜和張居正兩人都是一臉的好奇,高拱解釋道:“這位卓吾兄是在下宦遊泉州之時結識的一位文友,年紀雖幼,卻有大才。在下擔憂泉州文風不勝,便勸他負笈南都,求學於國子監,還為他寫了幾封薦書。卓吾兄所謂之恩,大概便是如此。”
接著,他又笑著對張居正說:“嗬嗬,太嶽,你四歲成詩;七歲擅文;十二歲中秀才,時人皆有‘神童’之譽。這位卓吾兄或可與你較一日之短長,他十二歲時便做了一篇《老農老圃論》,立意竟是非議孔聖人視農夫為小人之說,此文一出,名動四野,知悉之人無不稱他為奇才呢!”
原來,當年高拱奉旨南下主持廢弛海禁、開辦海市,欽使衙門就設在當時的華南第一大港口城市福建泉州。當地知府跟他一樣,都是兩榜進士出身,自然拿治下有林載贄那麼一位奇才作為向旁人吹噓的資本,少不了要在接風洗塵的酒桌上觥酬交錯之時,向高拱提說林載贄。高拱雖說重任在肩,聽說有這樣的奇才,也不禁犯了文士之氣,專程派人將林載贄請到衙署交談。一番雅談,更讓他覺得此子非是池中之物,又聞說他家境貧寒,就勸說他日後不妨前往不但不收束修,朝廷還提供廩膳的國子監求學,還寫了幾封薦書給供職於南京翰林院、國子監的同年,讓他們關照,準許林載贄入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