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追問道:“噢,貨價大跌,牙行又有什麼好處?”
“按說商貨跌價,牙行也並無好處,但他們一味招攬,自己做不來也不許我們自行發賣,到了貨賤之時,牙行更是壓著不發,卻照舊要向我們收取客棧租金和牙用(注:牙行的傭金)。我們這些客商,財雄勢大的也有,但總是小本經營為多,哪裏受得了牙行這樣折騰?隻好任由他們擺布,趕緊忍痛將貨物低價賤賣了事。說起來,行商之苦,比之坐地經營的鋪戶,則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剛才那個劉小二,就是被牙行的顧三壓了九個月,其間催問了無數次,反遭他數落搶白。他是頭回出來,又是借的本,心裏著實急著把貨脫手,一時想不開,急火攻心便發起瘋癲來。如今隻要是見著生人,就以為是官府衙門裏的大老爺,磕頭求情,想讓顧三早點把貨給他賣了,折本是肯定的,回去典屋賣田還債,也好過一直流落他鄉,把老母妻兒撇在家中忍饑挨餓……”
說到這裏,李老爸長長地歎了口氣:“唉!瞧他那樣子也著實可憐,真不知道今生還能好不能……”
李老爸所說的情況,跟那位進士在策論中大致一樣,朱厚熜便相信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說:“那位劉小二既遭此不幸,何以不早日將他送回家鄉將息料理?既對他本人好,也免得他家人掛念。”
李老爸點點頭:“王相公說的是。前些日子原本打算就送他回去,隻是眼下尚有用得著他的地方,所以才留下再住數日。”
說著,又搖頭歎息道:“唉!不單是他,便是小人也意欲早日歸去,再也不出來受這份苦了……”
朱厚熜心中一動,追問道:“一個瘋癲之人,尚有何用處?”
李老爸沒有立即回答,他那張謙恭隨和的臉變得有些陰沉了,一雙眼睛卻異樣地亮起來,看了看朱厚熜,從緊抿著的嘴唇裏吐出三個字:“打官司!”
朱厚熜主動要求到浙東會館來,原本就是打的這個主意。應天府對於朝廷頒布的諸多重商恤商的律令陽奉陰違,讓他十分惱火,有心要借此機會,好好整肅整肅大明官場那些因循守舊的老頑固和借機虐民的貪官汙吏。但文章要起筆,總要有個引子,這引子自然最好是來自民間商戶百姓的控訴。可是,方才老王頭最後的屈服使他萬分沮喪;劉小二的出現,卻使他再次找到了契機--行商被牙行逼瘋,無疑要比鋪戶無力承值買辦被強搶貨物更有說服力;而且,行商比之鋪戶,總要膽大一些,顧慮也要少一些。
因此,見李老爸自己也有這個想法,他深感欣慰,說道:“看來,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這個官司該打!至於該怎麼打,咱們好生合計合計。你先說說看。”
李老爸忿忿然地說:“劉小二被他們逼成瘋癲,我們浙東客商都氣憤不過,都說如今不同往日,既然已經立了館,就不能再受他們欺負。大家夥兒商議定了,要抱成團跟他牙行鬥一鬥。一是要牙行為這件事向我會館賠禮認錯;二是劉小二一應商貨損失、湯藥使費,得由牙行賠償;三是要他們立下約書,今後我們浙東行商商貨到行,均須及時發賣,不得隨意拖延。否則,今後一應貨物,會館俱自行覓主發賣。”
朱厚熜啞然失笑:“前兩條還算適當,惟是第三條,朝廷當初已然明令廢除牙行包買包賣之製,準許你們行商立會館便是讓你們自行覓主發賣,何必要多此一舉,當做條件提出來?”
李老爸苦笑道:“就是這些條件,還不知道牙行答應不答應呢。他們背後有官府撐腰,若不是大家合計著皇上駕幸南都,那些大老爺們有所顧及,興許會收斂些個,漫說我們這場官司能不能贏,敢不敢打還在兩可之間。今日小人去牙行再行交涉未果,聲明要跟他們打官司。那個牙商顧三好生嘲笑了小人一番,說小人有膽盡管去告,管保叫小人輸了官司還要賠上銀子。然後便將小人趕了出來,若非小人走得快,興許還要吃他們的打……”
朱厚熜追問道:“那麼,若官府真的偏袒他們,你們又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