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也插話進來,勸諫道:“啟奏皇上,高大人所言並無虛妄之辭。西洋那邊至今未有確鑿消息傳來,情勢如何概莫能知。一旦有事,朝廷便要用兵於海外。一來東南不能不穩,不宜在應天驟興大獄;二來籌措、轉運軍需諸事尚需南京戶部全力操辦,而南京戶部目下隻有劉部堂一位堂官,驟然撤換難免貽誤政務。是以微臣亦以為,羈押劉部堂一事不可不慎重,還是待回宮召嚴閣老、夏閣老仔細商議之後,再做定奪為好。”
兩位心腹近臣都這麼說,朱厚熜不得不冷靜了下來。在他的心中,也承認高拱和張居正說的都有道理;但是,讓他遺憾甚至痛心的是,一向倡議實學思想,並曾受命南下主持開放海禁之大政的高拱,卻仍將今日所發生的這些事情都視為“這等小事”,難道就看不出來抑商虐商給國家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危害?而且,在曆史上提出“尊主權、一號令”,厲行考成法稽核各級官府履行朝廷政令的張居正難道就看不出來朝廷有令不行、各地官員敷衍塞責給國家推行政務所帶來的危害?
或許,他這些年裏在國家政務上事必躬親,包辦一切,在無意之中遏製了朝臣的主觀能動性;又或許,要改變人們的固有觀念何其之難,即便是高拱、張居正這樣的社稷棟梁,對他大力推行的諸項改革舉措也並不完全理解。而他們兩人是朱厚熜一直悉心培養的宰輔之才,在他百年之後,還要輔佐大明王朝下一位皇帝繼續推行富國強兵的新政,把再造大明中興的宏圖偉業繼續推向前進,若是他們還是因循守舊,不能革故鼎新,那就令人十分擔憂了……
想到這裏,他深深地看了高拱和張居正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盡管皇上麵露憂憤之色,但沒有執意要將劉清渠打入詔獄,這就表示聽進去了他們的勸諫。高拱和張居正都鬆了一口氣,趕緊跟著朱厚熜,在大隊錦衣衛緹騎校尉的簇擁下,朝著皇宮走去。
皇上身陷浙東會館,遭到牙行的人圍攻一事,呂芳早早就得到了鎮撫司的稟報,心裏自然萬分焦慮不安。但他身為內廷宦官,未奉旨意不得擅自出宮,急得宛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宮門口來回打轉,直至看到聖駕安然回宮,心中的巨石才算是落了地,匍匐在地上,哽咽著說:“奴婢恭迎主子起駕回宮。”一邊說著,一邊有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淌落下來,砸在他麵前的青磚地上。
看到如此忠心耿耿的大伴,朱厚熜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開玩笑說:“嗬嗬,大江大河過了千千萬,卻不曾想今日竟差點在小陰溝裏翻了船,真是驚出了朕一身冷汗啊!”
呂芳越發悲痛,哽咽著說:“老奴鬥膽要諫主子一句,白龍魚服,恐為漁人所製。皇上且不可再微服出宮,察訪民情了!”
“嗬嗬,朕也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但是,更何況這件事,朕可不能應承你。”朱厚熜感慨地說:“陸放翁有詩雲‘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須躬行。’朕不時常出去走走,又怎能知道民間疾苦、人心向背?”
呂芳一臉的嚴峻肅然之色,說道:“主子,奴婢剛入宮時,就聽宮裏的老人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孝宗萬歲爺在禦時,亦好微服私訪,為的也是體察民間疾苦、洞悉人心向背。有一天夜裏,孝宗萬歲爺投宿在一家荒村野店之中。因客店簡陋,孝宗萬歲爺隻得頭枕一塊石頭,睡在草席之上。半夜裏,孝宗萬歲爺聽見有兩個人說話,其中一人在院中,另一人在隔壁屋裏。孝宗萬歲爺隻聽得院中那人對屋裏的人說‘今夜,皇帝老兒又出來了,咱看星象,當入住民間,頭枕石頭,睡在草席上。’孝宗萬歲爺聽了覺得稀奇,便頭腳易位顛倒來睡。不一會兒,屋裏那人來到院中,看了一會兒天,說道‘你老兄果然看錯了,皇帝老兒哪裏是頭枕石頭,明明是腳踹著一塊石頭嘛。’孝宗萬歲爺聽了,不覺渾身冒汗。第二天回宮,著人前去尋訪那兩位高人,竟始終找不到,由此孝宗萬歲爺深知,天子身為九五之尊,一舉一動,都有神明窺伺,哪怕是細微末節的小事,也絲毫馬虎不得。”
高拱對於今日之事也覺得後怕不已,趕緊順著呂芳的話,附和說道:“呂公公的話在情在理。須知為人君者出言便是金科玉律;舉動便是萬世楷模。皇上行止不可不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