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說道:“回皇上,趙宋之時,確有允許百姓上書君父或伏闕陳述冤情於禦前之製,百姓家俗稱其為‘告禦狀’。史載,北宋仁宗皇帝嘉祐年間,曾有開封一老婦因自家喂養的一隻雞被人偷走而告到禦前,仁宗皇帝固然以之為殊為可笑之事,卻仍禦批著令開封府尹為其加倍賠償。宋室南渡之後,仍奉行此製而不違。是故宋元話本中多有‘告禦狀’之情事。”
朱厚熜感慨地說:“百姓丟失了一隻雞,天子尚且能親自過問,這是何等的仁君愛民之心!見微知著,宋仁宗確實當得起廟號之中的一個‘仁’字!”
接著,他又意猶未盡地說道:“趙宋皇室雖多孱弱庸碌之君,朝臣也多是顢頇迂闊之輩,在安邦定國的戰略方針上犯了許多錯誤,比如說割讓幽燕十八州給遼國,使中原失去天然的防禦屏障,宋朝步兵不得不在廣袤平原上與北方遊牧民族的騎兵野戰。又比如說,宋室南渡之後,君臣上下都仰仗長江天塹,偏安於江南一隅,碌碌無為,不思進取,直至被蒙元亡國滅種。但是,正因他們始終都懷有一顆愛民之心,士人百姓感念宋室數百年恩惠,即便到了蒙古鐵騎席卷江南,幾乎全部國土淪喪敵手,宋室行朝漂泊海上之際,仍有數十萬百姓拋棄家產,矢誌追隨行朝,身死國難亦無怨無悔。換作是我大明朝到了那麼一天,真不知道甘願守節殉國者能有幾人啊……”
朱厚熜隻顧著自己說的痛快,卻沒有想到,自己這一番感慨等若是質疑朝臣士人的忠君愛國的節操。高拱、張居正兩位臣子對此都不以為然,甚或覺得皇上今日一再說到大明覆亡如何如何,是為大大的不吉。不過,皇上有上天示警,有此憂思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是高拱也不敢明著反駁,便婉轉地說道:“請皇上恕微臣放肆敢言,若論仁君愛民,非獨趙宋有之,我太祖高皇帝比之宋室列帝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大明定鼎之初,洪武元年,太祖高皇帝便置登聞鼓於午門外,接受百姓擊鼓申冤。為防有人暗中阻攔,還派都察院禦史每日輪班值守,凡民間有冤情而地方官府不接狀或不能秉公而斷者,百姓便可以擊鼓,由當日值守禦史即時帶著上奏禦前。”
“嗬嗬,朕就知道你高肅卿會這麼說。”朱厚熜笑道:“既然設置登聞鼓、準許百姓告禦狀是太祖高皇帝定下來的祖製,想必也沒有人敢貿然廢止。那麼,朕就不明白了,今日朕向那位浙東行商李老爸提出此議,他為何卻畏之如虎?”
高拱解釋說:“自設置登聞鼓之後,刁民誣訟之事屢有發生,地方官員難以行政治民,對此多有怨言。弘治年間,孝宗先帝便采納有司官員奏議,對所告不實者,族誅其家;所告屬實,涉案官員依律治罪,訴告之民以‘違製犯上’律杖四十、流三千裏。”
朱厚熜歎道:“原來如此!無端捏造、誣陷父母官,有抄家滅族之禍固然是不法刁民咎由自取;即便是真有冤情,告倒了虐民害民的貪官汙吏,卻還要吃四十大板,流放三千裏之外。難怪那些受了官吏欺淩壓迫的良民百姓寧可忍氣吞聲,也不敢來敲登聞鼓告禦狀!既然如此,那麵有名無實的登聞鼓不妨撤去,省得官員看到它心慌,百姓看到它心煩!”
聽到皇上雖然仍是麵帶微笑,話語之中卻有壓抑不住的尖刻譏諷,高拱這才明白皇上的言下之意,不禁為之語塞。
原來,明太祖朱元璋設置登聞鼓,允許百姓擊鼓鳴冤,用意在於借助民眾力量來監督官員、懲治腐敗。不用說,這一製度讓那些貪官汙吏為之膽寒,也讓那些即便自己不貪,卻自詡為“撫牧一方,為民父母”的官員覺得有損官威。誠如朱厚熜所言,由於這些製度是他們固然不敢非議朱元璋欽定的“祖製”,卻能找出種種理由,想出種種辦法加以限製,嚴防百姓越級上告,高拱所說的孝宗弘治年間的律令便是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