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皇上提及浙東會館之事,有高拱從旁插話相助,將自己從尷尬境地之中解脫出來,張居正心裏十分感激,見此刻皇上語含譏諷之意而高拱無言以對,便投桃報李,說道:“回皇上,地方官員治政撫民,征稅派役,勢必多有勞擾治下百姓之處。而百姓之中良善者自然奉行國法,並無怨言,卻也有不少刁頑貪鄙之人心懷忿恨,時常尋隙滋事,以圖抵賴賦稅,逃脫徭役。微臣嚐聞昔年周如鬥巡按蘇鬆,信豪紳之妄言,博流俗之請譽,將應征錢糧概請停免。蘇鬆士民百姓悅之,稱其為‘周公’,為其建造生祠,並上萬民書奏請朝廷將其留任。朝廷亦因其政聲卓著,數年之後,便超擢為蘇鬆巡撫。及為巡撫,錢糧征發之重任在肩,不複能行其寬貸之政,將此前停免賦稅徭役,複行征派。於是士民怨之恨之,毀其生祠,刊布謗書,往昔極言稱頌其寬仁愛民者,轉而攻訐其苛政虐民。其實並非周中丞品行改易、政風大變,概因撫、按職有所司,不得不為之。然刁民之欲壑難填,自然由喜轉怨,甚或視若仇讎。”
高拱也回過神來,接口說道:“微臣也曾聽聞海瑞任昆山知縣之時,升衙斷案,全憑意氣用事,民間官司到他的手上,不問是非曲直青紅皂白,總是有錢人敗訴吃虧。催交賦稅也是一樣,窮門小戶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額卻都分攤到豪紳富戶和商賈鋪戶頭上。昆山縉紳之家怨聲載道,紛紛舉家遷徙他鄉,商號鋪戶也紛紛關門歇業。蘇州頭等膏腴之地的昆山,在他的手上隻一年時間,竟然百業凋敝,生氣難蘇,比之其他州縣,經濟蕭條自不待言,朝廷能收到的賦稅也少了許多。偏生治下貧苦百姓、寒門士子對他視若父母、敬若天人。皇上調他回京應試製科,跪哭挽留者不下千人之多,相攜遠送者絡繹於道,還贈以萬民傘。其後太嶽接任,秉公執法,明斷是非,各項賦稅徭役該征的征,該奏請豁免的奏請豁免,大力督促農桑、扶持工商,不到兩年時間,昆山百業複蘇,生機勃勃;百姓安居樂業,豐衣足食。可他離任之時卻沒有海瑞那般風光。有人攻訐他與周如鬥一樣,都是慷國家之慨,博愛民之聲;甚或攻訐他為百姓爭得一點蠅頭小利,卻置綱常大義、朝廷律法於不顧。依微臣之愚見,這樣的風評固然有些過頭,倒也並非全無道理。”
若是換做別人,比如說嚴世蕃這麼攻訐海瑞,朱厚熜根本理都不理,但高拱素有清廉之名,與海瑞又有袍澤之誼,還知道自己一直對海瑞十分器重,連他都這麼說,足見官場中人固有成見之深。此外,高拱和張居正雖未曾明確表示出對自己關於登聞鼓看法的反對,舉出的這兩個例子卻都還是站在維護官員利益的立場上,並且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將責任都推給了百姓。由此可見,即便是曆史上有名的能臣賢相,又經過自己這麼多年的言傳身教,他們這些封建官僚還是不能真正做到以民為本……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便是在他原來的那個時空,那些身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受黨和人民教育多年的官員,有許多人嘴上說自己是“人民公仆”,卻也跟封建官僚一樣,時時處處擺出一副父母官的架勢。別的不說,類似於登聞鼓製度的信訪製度,究竟能落實到什麼程度,大概隻有天知道了,經常聽說遇到重大節慶之時,各地都要派出政法委書記或公安局長常駐北京,專門負責將本地上訪群眾截留,還美其名曰“不給上級機關添麻煩”。看來,不願意甚至不敢讓民眾監督,也並非是封建社會所獨有的現象……
朱厚熜心中百轉千回了許久,這才歎道:“你們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朕,你們這些做官之人也不容易,上有朕這個皇上要伺候,下有百姓要安撫,夾在兩難之間,動輒得咎。朕身為百官萬民之君父,不但要嗬護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百姓,還要嗬護你們這些做官之人。這些話也並不是毫無道理,刁民誣告官員的事情也並不是決然不會發生。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對於那些窮門小戶的平頭百姓來說,你們這些做官之人便代表著朝廷,口中含著憲命,手中握有大權,對百姓可謂是生殺予奪。老百姓不是有句話,說什麼‘破家知縣’、‘滅門令尹’嗎?不遇有民變暴亂,又有哪個百姓敢動你們這些做官之人的一根毫毛、一草一木?所以,在朕看來,相對於你們來說,百姓才真是可憐,算是不折不扣的弱勢群體。朕身為君父,當然要多嗬護他們一點。一個國家,就像一個大家庭一般,朕就是這個家中的家長,你們這些做官的人和那些平頭百姓都是朕的子女,雖說應該一視同仁,但老人對於那些生活艱難、衣食不濟的子女,總是要多一點憐憫之心,偶爾接濟他們一點,甚或從你們這些生活寬裕的子女那裏要點東西暗中貼補給他們,也是人之常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