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和張居正身為天子近臣,深知皇上最是寬仁愛民,方才那樣旁敲側擊地勸諫君父,心中也在惴惴不安,卻沒有想到皇上非但沒有嗬斥他們全無愛民之心,反而能體諒他們的苦衷;不講大道理,就如同拉家常一般耐心細致地說服他們,讓他們不禁對自己方才的狹隘產生了一絲愧疚……
略微停頓了一下,朱厚熜又繼續說道:“其實,在朕看來,太祖高皇帝設置登聞鼓,準許百姓擊鼓鳴冤,用意也不全是為了監督你們這些做官之人。朝廷設郡縣、置百官,是為官府。百姓有冤自然要向官府申訴。可若是官府不能秉公而斷,那麼,百姓的冤情就無處申訴,鬱結於心,便生怨氣。民怨積壓太多太久而無處宣泄,百姓就要鬧事,就要造反,國家便會大亂蜂起。到了這步田地,離改朝換代也就不遠了。曆朝曆代當國柄政之人有鑒於此,才準許百姓進京告禦狀,給百姓求得公平正義的最後機會。哪怕隻是做做樣子,也要讓百姓懷有一絲微茫的希望。要知道,造反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中國的老百姓幾千年來一直逆來順受慣了,隻要能勉強活得下去,隻要還有一線希望,就不會聚眾鬧事,揭竿而起。可若是官府橫征暴斂、欺淩壓榨,逼得百姓沒了活路,他們便會想,反正老老實實做順民也活不下去,還不如去做強盜,去造反,即便被官府抓住,也不過是個死而已。可是做強盜能大碗喝酒、大筷吃肉、大秤分銀,總能過幾天快活日子;而造反一旦成功,昔日的泥腿子就能高官得做、駿馬得騎,位列公卿,封妻蔭子;至不濟也能占上幾百畝上好田地,修上一院大宅子,再討上三五房小老婆,過上象你們這些官老爺和那些地主老財一樣的好日子。於是乎,他們便都豁出性命,鋌而走險,用握鋤頭的手拿起武器,為自己和家人謀一線生機。他們不比你們這些做官之人或是那些縉紳豪強家大業大,造反對於他們來說,失去的東西並不多,得到的東西卻多到了他們想都不敢想的程度。你們都是讀過史書之人,應該知道,從西周國人暴動,到秦末陳勝吳廣起義,乃至曆朝曆代所發生的所有民變、暴動和農民起義,都是因為這個原因。是故才有‘官逼民反’的說法,所以,為政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百姓逼到絕路上,把治下的順民逼成盜賊、流寇……”
皇上的話直白如市井俚語一般,令高拱和張居正聽得如癡如醉。其實,“仁者愛人”的道理,孔孟聖賢之書說了許多,卻都沒有皇上說的這麼透徹,高拱忍不住歎道:“皇上說的是堂堂正論!一國之政事順與不順,檢驗民心即可知之。政事順則民心順,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天地之順則陰陽有序。設若上下阻隔、人心不順,則陰陽不交,大亂蜂起……”
高拱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卻突然瞥見張居正不住地給他使眼色,他才驀然醒悟過來:身為人臣,怎能如此隨意地評論聖言?嚇得趕緊閉住了嘴。
朱厚熜卻毫不在意,笑道:“朕不管這個順那個順,隻要你們這些做官之人心裏順了,能明白朕的一片苦心就好。別的不說,設置登聞鼓,準許百姓擊鼓鳴冤既然是太祖高皇帝欽定的祖製,不妨使之名副其實起來。為了保護你們這些官員不受治下刁民輕慢欺侮,誣告反坐的規定自然還是要的,真正告貪官昏官的人,就不必打板子流放了,還要表彰獎勵。這件事就由你高肅卿草擬詔書,在南京四門張掛皇榜,公諸於眾。不但禦史要輪值,你們禦前辦公廳的各位秘書也要輪班值守,及時將重大冤情奏報給朕,確保百姓最後的訴冤渠道暢通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