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怔了一怔,感慨地說:“這是為師從來未曾與人說起的擔憂,你卻能看到此節,也不枉皇上那般器重你……”
隨即,他又歎道:“不過,舉世皆醉我獨醒,也未必是你我之福。甚或有時候想得太多,反倒會誤人誤己。晉商一向依附分宜父子,為首的那個賀蘭石又是宮裏的人,為師從來不與他們來往,對他們的底細、能耐也就無從而知。是故這次為師算盡機關,卻惟獨沒有算到賀蘭石等人竟然真能把西域商路給打通了,絲綢的價格並未下跌,朝廷的榷稅關稅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為師先前的那些擔憂就等若是杞人憂天,即便如今說了出去,也無人相信,甚或會以為為師在巧言飾非。再者,南洋那邊會否生變,至今還未有確鑿消息傳來,為師亦不能以之為由替劉爾升辯白……”
略微停頓了一下,夏言頗為難過地說:“劉爾升自正德九年中進士並館選為庶吉士,點翰林,授編修,開春坊諭德,升國子監司業,遷升南京國子監祭酒,其後又點學政,掌南京翰林院事,出仕近四十年,一直任史職學官,道德學問堪稱一代師表,辦事穩重有餘而魄力不足,繩墨有餘而變通不足,於操約馭繁舉能辯捷等諸般為政之能,就更是力有不逮了。為師當初舉薦他出任應天巡撫,是因江南初定,士心不穩,需要有他這麼一位飽學碩儒、海內人望來安撫江南士子,隻要應天不亂,江南半壁江山就能堅如磐石。至於政務方麵,有為師在一旁幫他盯著,或許也不會出什麼岔子。卻不曾想,為師大概也是老了,江南改稻為桑、蘇鬆賑災、西洋生變幾件事情攪在一起,為師一則多慮,二則求功心切,未能考慮妥帖便匆忙定下施行齊子方‘以改兼賑,兩難自解’方略的議案,最後還是讓劉爾升獲罪得咎。其實這個罪,劉爾升是替為師在擔啊!”
高拱以為夏言擔心皇上還會遷怒於自己,忙安慰恩師說:“不敢欺瞞師相,學生曾向皇上細細剖析過其中的緣由,皇上也認可了學生方才的說法,並未因之認定師相與劉中丞不能體念治下民生之苦;加之其後應天府仍給鬆江調去賑糧,皇上便將此事撂開了手。今次劉中丞獲罪得咎,概因應天府執行朝廷諸項重商恤商之國策不力,至今仍公派鋪戶采辦,並以牙行包賣之製淩虐行商,觸怒了皇上。”
夏言微微一笑:“為師那麼說,並不是認定蘇鬆之事上達天聽是你高肅卿之所為。你雖說是奉有上諭巡視江南政務的欽差,等若天子親臨。但是,無論趙崇君在鬆江開衙放告;還是那個楊金水在蘇州準許織戶參營江南織造局的作坊;抑或你高肅卿在揚州募集民股開辦興業銀行,還允諾兩淮鹽商附籍揚州,這些事情都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個中實情,即便你不說,為師大概也能猜到幾分……”
原來師相早已猜到皇上微服出巡,也知道蘇鬆揚所發生的一切都是聖意決斷!高拱囁嚅著說:“師相,學生不是有意要瞞著您老人家--”
“談不上什麼瞞不瞞的。”夏言醇醇地笑道:“我輩君子,自束發便受孔孟聖賢教誨,為尊者諱是應有之德。更何況你如今身在機樞密勿之地,固然榮耀無比,卻也是危在俄頃之間,時時處處心要明,眼要亮,手要快,腿要勤,可這張嘴,卻是一定要穩之又穩啊!”
恩師能這樣體諒自己的苦衷,且能設身處地地替自己考慮,令高拱十分感動,忙應道:“恩師教誨,學生永生銘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