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心中泛起了一絲愧疚:原來夏言昨日便上呈了密疏,且和今晨在內閣與自己說的一般無二。那麼,自己從今晨到此前一刻所有的猜度和疑慮都是多餘,甚或可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不過,皇上最後那句“不謀而合”讓他警覺了起來:內閣設在宮城之中,許久不曾在閣中露麵的夏言今晨來到內閣,難免被許多人看見,縱然皇上眼下不知道,日後也一定會有人奏報上來,此刻直認“不謀而合”就是欺君的大罪啊!
想到這裏,他趕緊欠身應道:“回皇上,今日散朝之後,夏閣老回到內閣,與微臣商議此事。微臣擬的這個票,正是聽從了夏閣老的意見,並非不謀而合。微臣才疏學淺,焉能與夏閣老比肩。皇上這麼說,真讓微臣無地自容……”
朱厚熜大概也沒有想到夏言竟然能放下顏麵,前去內閣議事,不禁一愣。隨即便大笑起來:“好好好!內閣議事,原本就是要集思廣益。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更遑論你們這些輔弼重臣,個頂個比諸葛亮也差不了多少,遇事商量著辦,我大明朝大大小小的事情就不會出什麼岔子!”
接著,他把目光投向了夏言,醇醇地說:“夏閣老,從明日起,就搬回內閣來處理公務。不必排班輪值,隻為了朕和嚴閣老就近請教,也方便百官請示回話。好不好?”
夏言原本慪氣在於與嚴嵩同處一室,既十分尷尬,更看不慣他霸占樞筆、獨操國政的作派。皇上如此謙恭,甚至可謂是低三下四地用商量的語氣和他說話,尤其是最後那句“好不好”讓他誠惶誠恐,立刻站了起來,應道:“微臣謹遵聖諭。”
嚴嵩此刻已經想明白了,夏言分明上呈了奏疏,今晨議事時卻不曾提起,應該不是為了讓他緊張疑惑,而是要把妥善處置此事的功勞分一半給他。盡管他還是不知道那個老不死的東西為何要這麼做,但聖人有雲“來而不往非禮也”,嚴嵩自詡為聖人門徒,焉能不想辦法投桃報李?聽到夏言應諾搬回內閣,立刻插話說:“皇上有所不知,今日內閣議事之時,夏閣老已經答應微臣所請,搬回內閣來協助微臣處理政務了,微臣日後遇事一定與夏閣老商議酌定,不辜負皇上社稷之托。”
嚴嵩這麼說固然不乏表功的意味,卻也流露出夏言並非礙於皇命被動接受的意思,朱厚熜更為高興,笑道:“嗬嗬,夏閣老識大體、顧大局,嚴閣老高風亮節、虛懷若穀,看來是朕多慮了。不過,以朕對夏閣老的了解,他在密疏中舉薦嚴世蕃接任應天巡撫之事,大概不會對你說起吧?”
嚴嵩大驚失色:“夏……夏閣老要舉薦……舉薦犬子接任應天巡撫?”
接到夏言的密疏,朱厚熜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值此中興再造的緊要關頭,朝中兩大派係能和衷共濟、共擔國事,當然是好事,但他們的這一轉變也實在是太過突兀,這兩大死敵莫非達成了什麼幕後交易?甚至夏言和嚴嵩兩人若是聯起手來,未必就沒有沆瀣一氣、架空皇權的可能!因此,他方才那麼說,其實也不乏試探的用意,見嚴嵩如此驚詫,這才放心下來,笑道:“你還不知道,看來朕還是了解夏閣老的,並未說錯。”
嚴嵩的城府何等之深,心機何其之重,又豈能不知道皇上這麼說有試探的意思,忙說:“回皇上,今晨夏閣老與微臣商議劉清渠處分一事,是曾說過應天巡撫一職不可空懸日久,皇上或要征詢內閣的意見,讓微臣提前謀劃。卻並未說起要舉薦犬子接任……”
嚴嵩說的如此明白,讓朱厚熜更加確信他們沒有在幕後達成交易,可見夏言今次舉薦嚴世蕃,並不完全是為了向嚴嵩市恩賣好,究其本心,大概有三個用意,一則或許是因為自己舉薦的人已經捅了漏子,不得不避嫌;二來大概是覺得嚴世蕃雖生性貪婪,卻不失為治國之能臣,放在應天巡撫的任上,有自己和那麼多的言官禦史緊盯著,也不敢太過放肆;還有其三,往壞裏想,夏言這麼做,大概也是包含有移禍之心--應天府當前最為緊要的政務一是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二是蘇鬆兩府打擊官紳勢力、抑製豪強兼並。改稻為桑倒沒有什麼,抑製豪強兼並卻涉及到諸多江南籍官員的切身利益,更牽扯到朝中第三大勢力的徐階。蘇鬆二府的知府趙鼎、齊漢生都是他的門生,如果仍由自己的人擔任巡撫,勢必要獨自麵對朝中徐階一黨、諸多江南籍官員和江南官紳階層的反對和抗爭,或許朝中第二大勢力嚴嵩一黨也會不甘寂寞、推波助瀾。若是舉薦嚴世蕃接任巡撫,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嚴嵩,由他們父子二人擋在前麵,還能拉上嚴黨作為強援,就等若是化敵為友,不但能順利完成皇上交付下來的抑製豪強兼並的重任,也不會給自己一派埋下禍根。這樣的想法固然不能算得上光明正大之舉,卻於抑製豪強兼並這一攸關大明生死存亡的大政大有裨益,甚或可以說已經能看到勝利的曙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