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覺得夏言的奏議妙不可言,朱厚熜不禁心花怒放,便感慨地道:“朕與夏閣老相識相交幾十年,深知他至公無私、麵冷心熱,即便做了好事也從不驕矜自誇、市恩賣好,這才是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千古名臣風範啊!”
朱厚熜這麼說,倒不是胡亂誇獎夏言。當年徐階在任江西按察副使之時,曾得罪過夏言的家人,過不了多久,夏言卻舉薦徐階調任京官,升遷為小九卿之一的國子監祭酒,是大明官場上少有的以德報怨的一段佳話。
聽到皇上如此盛讚,夏言忙躬身應道:“回皇上,微臣當年遭張孚敬構陷,下獄論死,是皇上明察秋毫,還臣公道,並不次拔擢臣於宰輔之位,許以社稷之托。皇上之於微臣,恩同再造。微臣辱蒙浩蕩天恩,敢不盡心竭力,公忠謀國?是故微臣隻知舉賢薦能,不知有親疏恩仇之別。”
夏言這麼說,明裏是反駁,其實是在表白忠心,一席話說得既不失大臣之體,又情深意切,讓朱厚熜聽了十分受用,笑道:“你夏閣老的端方雅正、恪守臣職,朕是曉得的,當年能發現你這樣一位社稷之臣,是我大明之福,亦是朕之大幸啊!”
夏言又要謙遜地辭謝,朱厚熜卻把目光轉向了嚴嵩:“夏閣老舉薦嚴世蕃接任巡撫,嚴閣老覺得如何?”
嚴嵩誠惶誠恐地說:“回皇上,事涉犬子,微臣理應回避。”
嚴嵩宦海浮沉幾十年,什麼事情沒有經曆過?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大禮,心裏豈不畫上一連串的問號?而且,夏言此舉的用意,朱厚熜方才能想到的,他大致也都能想到,隻是肯定不會認可兒子貪婪成性、有才無德這一點,對夏言隱含的移禍之心卻看得明明白白。不過,一來抑製豪強兼並已經得到了皇上的首肯,他既然沒有膽量抗諫,也隻有逢迎聖意,照著去做;二來他身為當國柄政的內閣首輔,無論誰接任應天巡撫,都脫不了幹係;三來這可是兒子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賜良機啊!
嚴嵩這一輩子隻有嚴世蕃這麼一個兒子,而且,他一向疼愛嚴世蕃,認定他有經國濟世之才,能將他佐君治政的豐功偉業和嚴氏一門的榮華富貴延續下去。因此,他在嚴世蕃幼年之時便以帝王師學和官場心術相授;及至嚴世蕃成年並依靠他的恩蔭出仕為官之後,他時常谘之以軍國大事、朝政要務,以此培養嚴世蕃的治國之能;更是無時無刻不在為兒子謀劃晉身之階,鋪就青雲之路。嚴世蕃也沒有令他失望,雖說貪財好貨、迷戀女色,卻精通朝章國故、善於揣度人心,隨著他入閣拜相、當國柄政,官位也步步高升,嘉靖二十六年又高中製科進士,被皇上簡拔至禦前辦公廳任協理,成為行走禦前、參與機樞的天子近臣,一段錦繡前程已是可以預知之事……
此刻,多年的死敵夏言又拱手送上這樣一份大禮,讓嚴世蕃榮膺應天巡撫。應天巡撫一職在大明官場的分量自不待言,當前兩大政務--改稻為桑和抑製豪強兼並又是皇上眼下最為關心的問題,嚴世蕃本就已經簡在帝心,隻要再幹好了這兩件大事,就算是在封疆大吏的任上取得了朝野矚目的驕人政績,再回到朝廷任職,別說是六部九卿,哪怕是宣麻拜相、入閣參讚機樞也是指日可待。到時候,父子兩人並列朝班,共同執掌內閣機樞大權,該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榮耀,又該為大明官場留下何等讓人羨殺、讓人妒殺的一段千古佳話……
這一誘惑實在太過吸引人,又恰好打在嚴嵩的軟肋之上。因此,明知是夏言的圈套,為的是拉他們一派做抑製豪強兼並的擋箭牌,嚴嵩還是忍不住要往下跳,即便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內舉不避親”,卻也舍不得說什麼“犬子何德何能,焉能榮膺巡撫之職”這樣的話來斷然替兒子辭謝,隻是說自己要回避……